驿站外挂着的风灯有些残破,昏黄的光晕在夜风里打着摆子,把赵野和凌峰的影子拉扯得忽长忽短。

  马匹打着响鼻,喷出几团白气,被亲从官牵去马厩喂料。

  连续驰骋了三个时辰,胯下的大腿内侧火辣辣的疼,哪怕是垫了厚实的软垫,这滋味也不好受。

  天已经彻底黑透了。

  这驿站名为“白沟驿”,离汴京已有百里之遥,再往北走,便是出了京畿路,直入河北地界。

  赵野站在驿站门口,手里抓着个水囊,仰头灌了一口。

  凉水顺着喉咙滑下去,激得他打了个寒颤,也把那一身的疲惫稍微冲散了些。

  他没急着进屋休息,反而转过身,目光投向驿站外的官道。

  赵野脸上的神情有些凝重,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这三个时辰,离汴京越远,越往东走,他就越觉得不对劲。

  太安静了。

  也太拥挤了。

  这一路过来,官道两旁的枯草堆里,树林子里,全是黑压压的人影。

  那些人也不说话,就那么或是躺着,或是坐着,像是一堆堆被人遗弃的破布袋。

  借着驿站门口微弱的灯光,赵野能看清离得近的几个人。

  衣衫褴褛都算是好的,大多是衣不蔽体,身上挂着几条发黑的布片,露在外面的皮肤干瘪得贴在骨头上。

  “凌指挥使。”

  赵野放下水囊,声音有些发涩。

  凌峰正指挥着手下卸甲修整,听到招呼,大步走了过来。

  “赵侍御,有何吩咐?”

  赵野指了指外面那些黑影。

  “为何这一路上流民如此之多?”

  凌峰顺着他的手指看去,脸上的线条变得僵硬起来。

  这汉子叹了口气。

  “赵侍御有所不知。”

  “官家登基那年,瀛州、沧州、莫州就出现了地龙翻身的灾祸,房子塌了无数,百姓死伤惨重。这两年时间朝廷虽有赈济,但这元气还没修养好。”

  凌峰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

  “屋漏偏逢连夜雨。从今年初春开始到如今快十一月了,河北、陕西、京东西、淮南等路,那是滴雨未下。”

  “老天爷不开眼啊。”

  他指了指脚下的土地。

  “地里干得裂开了口子,能塞进去拳头。庄稼早就枯死了,连草根都被挖干净了。”

  “从六月开始,就有河北百姓弃家舍业,拖家带口地前往汴京,想去天子脚下求条活路。”

  赵野看着那些蜷缩在寒风中的身影,心里像是堵了一块大石头。

  “求活路?”

  “这些人……”

  凌峰苦笑一声,指着驿站外边那几个一动不动的黑影。

  “不走,怕是得饿死。”

  “走了,也未必能活。”

  “汴京城门查得严,流民不许随意入城,说是怕冲撞了贵人,也怕生了疫病。这些人进不去城,又回不去家,就只能在这官道上耗着。”

  赵野闻言,脸色巨变。

  “旱灾?”

  他在朝堂上听过汇报,说是有旱情,但他没想到会严重到这个地步。

  “朝廷没调拨粮食么?”

  “司农寺是干什么吃的?义仓呢?”

  赵野的声音有些拔高,带着几分怒意。

  凌峰摇了摇头,脸上满是无奈。

  “赵侍御,这事儿……还真不能全怪司农寺。”

  “官家早下令调拨粮食了,为了这事儿,政事堂吵了好几回。”

  “但如今河北大旱,河道水位下降,许多运河都干得见了底,根本走不了大船。”

  凌峰伸出手比划了一下。

  “南方的粮食运不进来,只能走陆路。”

  “陆路那是靠车拉,靠人背。这一路上人吃马嚼,运一百石粮食,到了地头能剩下三十石就不错了。”

  “而京东京西也受灾,自己都吃不饱,也无余粮运来赈济。”

  “现在就只能等着南方的粮食慢慢运来,或者是等老天爷开眼,下一场雨,把河道灌满了。”

  赵野闻言心情沉重,只觉得手中的水囊重若千钧。

  他没再说话,只是迈开步子,走出了驿站的大门。

  深秋的夜风很硬,刮在脸上像刀子割。

  如今已是十月底,再过些日子就要入冬了。

  赵野紧了紧身上的绿袍,走到路边。

  那些流民,就躺在路边的干沟里,身上盖着些稻草,有的干脆就几个人挤在一起取暖。

  有人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来看了一眼。

  那眼神空洞洞的,没有光,也没有焦距,就像是看着一截木头,一块石头。

  赵野眼睛有些酸涩,喉咙里像是塞了一团棉花。

  “贵人……”

  就在这时,一个微弱的声音从脚边的草堆里传了出来。

  赵野低头看去。

  只见一名妇女,正艰难地从草堆里探出身子。

  她头发蓬乱得像个鸡窝,脸上全是黑灰,看不清本来面目,只露出一双大得吓人的眼睛。

  她怀中紧紧抱着一个包裹,仔细一看,那是个孩子。

  孩子脑袋大得出奇,脖子却细得像根筷子,闭着眼,也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

  那妇女看到赵野身上的官袍,眼中突然爆发出一种求生的光芒。

  她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却没力气,只能半跪在地上,向着赵野伸出一只枯瘦如鸡爪的手。

  “贵人……”

  “赏口吃的吧……”

  声音嘶哑。

  赵野心中一颤,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随即又站定。

  他转头询问跟在身后的凌峰。

  “有吃的么?”

  凌峰闻言,伸手入怀,摸索了一阵,掏出两块干硬的炊饼。

  递给赵野。

  赵野接过炊饼,手掌甚至能感觉到那上面的粗糙。

  他弯下腰,把炊饼递给了那女人。

  “吃吧。”

  女人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两块灰扑扑的面饼,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呜咽。

  她一把抢过炊饼,动作快得惊人。

  她没往自己嘴里塞,而是先掰了一小块,塞进嘴里,拼命地嚼。

  那炊饼太硬,她牙齿似乎也不太好,嚼得腮帮子鼓鼓的,脸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

  嚼碎了之后,她又把那团糊糊吐在手心里。

  然后,她小心翼翼地把手凑到怀里那个孩子的嘴边,想要喂给他。

  那孩子嘴唇发紫,牙关紧闭,根本张不开嘴。

  女人急了,用手指去撬孩子的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流不出来。

  “吃啊……儿啊……吃一口……”

  赵野见状,连忙蹲下身子,伸手阻止了她。

  “别喂了!”

  “这么干,孩子遭不住,得噎死!”

  女人被他一拦,吓得浑身一抖,以为他要抢回去,死死护着那点嚼碎的面糊。

  赵野转头跟凌峰说道。

  “去弄点水来!”

  “要热的!”

  凌峰应了一声,转身跑进驿站。

  赵野转过头,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温和些。

  “别怕。”

  “我是让你泡成糊糊,这样孩子才吃的了。”

  女人听懂了,身子松懈下来,连连点头,那颗枯瘦的脑袋点得像捣蒜一样。

  “多谢贵人……多谢贵人……”

  “我是大名府魏县人……”

  赵野看着她那副模样,心里又是一酸。

  大名府魏县,那是这次去查案必经的地方。

  “魏县离这儿可不近。”

  赵野问道。

  “家里人呢?就你一个?”

  这话问出,那女人像是被抽走了脊梁骨,整个人瘫软在地上。

  “呜呜呜……”

  她张着嘴,发出一种压抑的哭声,干瘪的胸口剧烈起伏。

  但却没有一滴泪水流出。

  她早就哭干了,身体里也没水分让她流泪了。

  而怀中的孩子,好似也感应到了母亲的悲伤,嘴唇动了动。

  “哇……哇……”

  哭声细若游丝,像是小猫叫,听得人心都要碎了。

  凌峰端着一碗热水快步走了出来,递给赵野。

  赵野把水碗递给女人。

  女人颤抖着手接过碗,把手心里的面糊放进水里搅了搅,又把剩下的炊饼掰碎了泡进去。

  趁着泡饼的功夫,她断断续续地开始说起来。

  “家里人……都没了……”

  “当家的在半道上饿死了……”

  “公婆走不动,怕拖累我们,自己在树林子里上吊了……”

  “大儿子……”

  说到这儿,女人的身子剧烈颤抖起来,眼中的恐惧浓得化不开。

  “来的路上……也饿死了……”

  “现在就剩下我跟这小的了。”

  “我实在走不动了,也不敢走了……”

  她抬起头,看着赵野,眼神里透着一股子让人毛骨悚然的惊恐。

  “怕走出大路……被人吃了去。”

  赵野闻言,瞳孔猛地收缩,背后的汗毛瞬间竖了起来。

  “吃了?”

  “你是说……?”

  女人没说话,只是低下头,拼命给孩子喂那碗糊糊,身子抖得像筛糠。

  而此时,凌峰站在赵野身后,突然伸手按住了刀柄。

  “赵侍御。”

  凌峰的声音很冷,带着一股杀气。

  “你看那边。”

  赵野顺着凌峰的视线望去。

  只见驿站外的黑暗中,不知何时,聚拢了一群人。

  那是十几双绿油油的眼睛。

  一群面黄肌瘦、形同恶鬼的饥民,正死死地盯着那女人,盯着她手中的那碗糊糊和怀中的炊饼。

  那种眼神,赵野这辈子都没见过。

  那不是人在看人。

  那是狼在看肉。

  若不是赵野旁边站着十几名身穿铠甲、手按长刀的皇城司亲从官。

  这群人怕是早就冲过来,把那女人连同孩子,还有那块饼,一起撕碎了。

  赵野只觉得整个人如坠冰窟。

  他此时脑海中闪过在书上看到过的六个字。

  岁大饥,人相食。

  他以前看史书,这六个字不过是一行墨迹。

  如今,这六个字变成了眼前这活生生的人间地狱。

  身子不由得颤抖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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