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城东门,黄土大道被马蹄踏得烟尘滚滚。

  日头刚过中天,影子被踩在马蹄下。

  “驾!”

  赵野一身绿袍,伏在马背上,手里鞭子狠狠抽在马臀上。

  那马吃痛,嘶鸣一声,四蹄腾空,像离弦的箭一般窜了出去。

  在他身侧,凌峰一身铁甲,腰悬长刀,面色冷硬如铁。

  身后跟着十几名皇城司亲军,个个背负弓弩,马鞍旁挂着备用的长刀。

  每人牵着两匹空马,一人三马,马歇人不歇。

  这阵仗,把路上的行商吓得纷纷避让,跌进路边的草沟里。

  “赵侍御,照这个跑法,明日午时便能过黄河。”

  凌峰策马靠近,声音在风中被扯得有些碎。

  赵野抹了一把脸上的灰,被风灌了一嘴的沙子。

  “再快点!”

  他吐出一口唾沫。

  “咱们快一刻,大名府那边的证据多一分!”

  凌峰没再说话,只是扬起马鞭,重重落下。

  马蹄声如雷,卷起漫天黄沙,转瞬便消失在官道的尽头。

  ……

  而在他们身后,汴京城的官场,已经炸开了锅。

  刑部衙门。

  李岩站在班房里,身上的绯红官袍还没来得及脱。

  几个小吏低着头,正在收拾桌案上的公文和印信。

  李岩看着自己的官印被装进盒子里,贴上封条,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两下。

  “这……”

  一名心腹主事凑过来,手里捧着一杯茶,手有点抖。

  李岩没接茶,只是挥手打翻了茶盏。

  “啪!”

  碎瓷片溅了一地。

  “备马!”

  李岩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去哪?”

  “制置三司条例司!”

  李岩大步往外走,走了两步,又猛地停住。

  他转过身,指着那个心腹主事。

  “你,现在立刻出城。”

  “带上我的亲笔信,八百里加急,去大名府。”

  “告诉他们,我死了,他们也别想活。”

  ……

  制置三司条例司。

  这里是变法的中枢,也是如今大宋最有权势的地方。

  公房内,堆满了各路州县送来的变法奏报。

  王安石坐在书案后,手里拿着一支朱笔,正在一份奏疏上批红。

  “相公。”

  门外传来通报声。

  “刑部李侍郎求见。”

  王安石笔尖一顿,一滴朱砂墨落在纸上,晕开一片殷红。

  他放下笔,揉了揉眉心。

  “让他进来。”

  片刻后,李岩走了进来。

  他没有行礼,进门就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膝盖磕在硬木地板上,声音沉闷。

  “相公!你要救我!”

  李岩抬起头,眼眶通红,声音嘶哑。

  王安石看着他,没说话,也没让他起来。

  屋里的空气有些凝滞。

  过了好一会儿,王安石才缓缓开口。

  “救你?”

  他指了指桌上那份刚送来的停职圣旨抄本。

  “七十二人,官家亲自下的旨,政事堂五位宰执全署了名。”

  “你让我怎么救?”

  李岩往前爬了两步,双手抓着书案的边缘。

  “相公,这是构陷!”

  “这是赵野那厮为了博取直名,故意针对新法官员的构陷!”

  “那个张顺案,我是冤枉的!”

  王安石目光如炬,死死盯着李岩的眼睛。

  “冤枉?”

  他从案头抽出一份卷宗,那是赵野在朝堂上列举的疑点抄录。

  “家资巨万去铸铜钱?家产不翼而飞?画押当晚就畏罪自杀?”

  王安石把卷宗扔在李岩面前。

  “李岩,我不懂刑狱,但我懂常识。”

  “你告诉我,这些怎么解释?”

  李岩看着地上的卷宗,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抬起头,眼神没有躲闪。

  “相公,张顺确实私铸铜钱了,这是铁证,有人证物证。”

  “至于家产……”

  李岩咬了咬牙。

  “那是底下办事的人手脚不干净,抄家的时候顺手牵羊,这在大宋官场是常有的事。”

  “我是有失察之责,但我绝没拿一分钱!”

  “那个张顺自杀,也是狱卒看管不严。”

  “我承认我结案草率了些,那是为了尽快推行新法,为了给河北路的变法筹措资金,没那么多时间去磨蹭!”

  “顶多也就是个渎职!是个急躁!”

  “至于赵野说的什么故意陷害,什么谋财害命,那纯属子虚乌有!”

  李岩说得声泪俱下,一脸的委屈。

  王安石看着他。

  看了很久。

  李岩是变法的干将,推行新法法令,有很大的功劳。

  若是李岩倒了,刑部这块阵地就要丢。

  而且,李岩说得也有道理。

  底下人手脚不干净是常态,只要李岩自己没拿,那就罪不至死。

  王安石叹了口气。

  “起来吧。”

  李岩如蒙大赦,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王安石拿起笔,在一张素笺上写了几行字。

  “赵野此人,行事乖张,好出风头。”

  “他这次去大名府,若是没人看着,怕是要把河北路搅个天翻地覆。”

  王安石一边写,一边说道。

  “我会修书一封给大名府知府张文,还有河北路转运使。”

  “让他们配合赵野查案。”

  李岩心里一紧。

  王安石写完,吹干墨迹,把信装进信封,盖上自己的私印。

  他把信递给李岩。

  “但也要告诉他们。”

  “要依法国法办事。”

  “赵野若是查案,让他查。”

  “但他若是想屈打成招,若是想搞株连。”

  王安石抬起头,目光冷峻。

  “让他们寸步不让。”

  “出了事,我担着。”

  李岩双手接过信封,手都在抖。

  这哪里是让他们配合查案。

  这就是尚方宝剑!

  有了王安石这句话,大名府的官员就有了底气。

  只要咬死程序正义,只要不让赵野乱来,那这案子就翻不过来。

  “谢相公!谢相公!”

  李岩连连作揖。

  “去吧。”

  王安石挥了挥手。

  “去集贤院好好修书,修身养性。”

  “若是这案子真如你所说,只是渎职。”

  “等风头过了,我会向官家进言,调你回来。”

  “是!”

  李岩把信揣进怀里,倒退着走出了公房。

  出了门,被外面的冷风一吹,李岩才发现自己后背已经湿透了。

  他摸了摸怀里那封信,脸上露出一丝阴狠的笑。

  有了这个,大名府那就是铁板一块。

  赵野?

  哼。

  哪怕你带着皇城司,也就是个外人。

  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

  ……

  与此同时。

  城西,司马光府邸。

  书房内,几个身穿便服的官员正围坐在一起。

  这几人,都是这次被停职名单上的旧党官员。

  大理寺少卿王默坐在下首,一脸的愁容。

  “君实兄,这可如何是好?”

  “官家这次是动了真格的,咱们这些人,全被踢出了衙门。”

  “若是那赵野在大名府真查出点什么,咱们……”

  司马光坐在主位上,手里捧着一盏茶,没喝。

  他眉头紧锁。

  “慌什么。”

  司马光放下茶盏。

  “身正不怕影子斜。”

  “若是没做亏心事,怕他赵野查什么?”

  王默苦笑一声。

  “君实兄,话是这么说。”

  “可你也知道,刑狱之事,哪有绝对干净的?”

  “这些年积压的案子,多多少少都有点瑕疵。”

  “若是赵野拿着放大镜去找,总能找出毛病来。”

  “而且……”

  王默看了一眼周围几人,压低了声音。

  “咱们底下那些门生故吏,有些手脚确实不太干净。”

  “若是被赵野抓住了把柄,顺藤摸瓜……”

  司马光脸色一沉。

  “那就让他们自首!”

  “谁做的事谁担着,莫要连累了朝廷大局!”

  王默被噎了一下,不敢再说话。

  一旁的富弼叹了口气,开口打圆场。

  “君实,现在不是说气话的时候。”

  “赵野已经出发了,带着皇城司的人。”

  “咱们不能坐以待毙。”

  富弼捻着胡须,沉吟道。

  “大名府那边,虽然主要是王安石的地盘,但提点刑狱公事是咱们的人。”

  “老夫这就修书一封。”

  “让他盯着点。”

  “既要盯着赵野,别让他乱咬人。”

  “也要盯着支持新法的那些人,别让他们把黑锅全扣在咱们头上。”

  司马光点了点头。

  “也好。”

  “彦国兄考虑得周全。”

  “这赵野,虽然行事鲁莽,但这次查案,倒也是个机会。”

  司马光眼中闪过一道精光。

  “若是能借他的手,把王安石手下在大名府的那些烂账翻出来,对咱们倒是一件好事。”

  “只是要小心,别让他这把火,烧到了咱们自己身上。”

  富弼点头称是,随即拿起笔,开始写信。

  ……

  汴京城的上空,无数只信鸽扑棱着翅膀飞起。

  十几匹快马从各个城门冲出,朝着四面八方疾驰而去。

  所有的线,都汇聚向了同一个地方。

  大名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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