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三年秋,京城。

  秋意已深,连绵的阴雨笼罩着整座京城,带着渗入骨髓的寒意。

  宰相府邸,亭台楼阁皆蒙在一层湿漉漉的水汽中。

  府内深处的暖阁里,却是一派暖融。

  上好的银霜炭在雕花炉里静静地燃着,驱散了潮湿与寒冷。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安神的草药香与一缕冷梅香。

  林清歌拥着锦被,靠坐在窗边的软榻上。

  一场秋雨一场寒。

  这样的天气,宰相是决计不许她出门的,生怕她孱弱的身体再受风寒。

  苦竹端着一碗刚刚煎好还冒着腾腾热气的汤药,轻手轻脚地走进来。

  她将药碗放在榻边的小几上:“小姐,该用药了。”

  林清歌从手中一卷诗册上抬起眼,那双清澈的眸子看向苦竹,浅浅一笑。

  笑容让她苍白的脸瞬间生动了许多:“辛苦你了,苦竹。今日书局那边,可来了什么新的话本或是杂记?”

  苦竹一边将温热的药碗递到林清歌手中,一边细心地将滑落的锦被重新为她掖好,口中应道:

  “奴婢正要去西市的书局看看呢。小姐您先好生歇着,把药喝了,奴婢去去就回。”

  林清歌点了点头,目光又落回诗册上,轻声叮嘱:“雨天地滑,仔细脚下,早些回来。”

  “哎,知道了小姐。”

  苦竹应下,从门边取过一把半旧的油纸伞,退出了暖意融融的暖阁。

  一出府门,秋日的凉意便夹杂着湿气扑面而来。

  雨丝细密,不算大,却连绵不绝,打在苦竹撑开的油纸伞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她抱着一个防水的布包,将给林清歌新买的诗集仔细收在里面。

  然后便匆匆踏着湿漉漉的青石板路,往西市的方向走去。

  去西市最大的“翰墨斋”书局,必定要经过京城最有名的青松书院。

  朱红的院墙,气派的门楼,隔着墙都能隐约听到里面传来抑扬顿挫的读书声。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苦竹每次路过时,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投向书院侧面,靠近围墙的一个极其偏僻的角落。

  那里,几乎风雨无阻地,总会有一个端坐着的身影。

  那是一个小乞丐。

  看身形年纪与她差不多。

  总穿着一身破烂不堪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单薄衣衫。

  头发乱蓬蓬地纠结在一起,遮住了大半张脸。

  他很奇怪。

  从不像其他乞丐那样在人来人往的街口或酒楼前哀声乞讨。

  而是始终低着头,一个人静静地待在那个无人问津,连雨水都似乎格外冰冷的角落。

  更奇怪的是,他手里好像总拿着什么东西写写画画。

  苦竹第一次注意到他时,只是匆匆一瞥并未停留。

  后来她去书局的次数多了,便时常能看见他。

  有一次,她去得早了些,书院里正好传来夫子讲解经义的洪亮声音,以及学子们齐声诵读的朗朗书声。

  她无意中瞥向那个角落,发现那个小乞丐听得极其入神。

  苦竹这才恍然明白,他日复一日地守在这个偏僻的角落,忍受风吹日晒雨淋。

  竟是为了偷听书院里的先生讲课…..

  然而,并非所有时刻都是平静的。

  苦竹也曾亲眼见过他不那么走运的时候。

  有一次,几个穿着华贵书院服饰、趾高气扬的学生发现了他。

  他们围着他,肆意地嘲笑推搡,骂他“臭要饭的也配听圣贤书?”。

  说他污了书院的地界。

  他总是一声不吭,没有求饶,也没有哭泣,只是死死地盯着那些学生,那眼神……

  冷得像三九天的寒冰,却又带着一种能将人灼伤的倔强。

  直到那些学生觉得无趣,骂骂咧咧地走远。

  出于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悯,也可能是想到了自己先前的经历。

  有一次苦竹路过他身边时,犹豫了一下,还是从怀里摸出几枚原本打算给小姐买蜜饯的铜钱,弯下腰,轻轻丢在他面前。

  清脆的铜钱撞击声让他写画的动作一顿。

  可他连头都没有抬。

  只是用一种异常平静,甚至带着点疏离和固执的语气,清晰地吐出两个字:“不要。”

  苦竹一愣,随即涌上一股气恼。

  这人真是不知好歹,自己省下的钱竟被他如此轻慢!

  她也不再说什么,裹紧了装着新话本子的布包,低着头加快了脚步,匆匆离开了。

  后来……后来她走出几步。

  似乎隐约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背上。

  等她下意识地回头望去时,只看到那小乞丐抬起了头,正望向自己这个方向。

  思绪纷杂间,苦竹已从“翰墨斋”出来。

  怀里小心翼翼地护着刚给小姐买到的念叨了好久的孤本诗集。

  外面用油纸仔细地包了好几层。

  而这时的雨,毫无征兆地骤然变大。

  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伞面上,天地间很快便是一片白茫茫的水雾。

  街道上的行人纷纷四散奔逃,寻找避雨之处。

  苦竹心中焦急,担心小姐久等。

  也怕雨水浸湿了珍贵的诗集,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几乎是半跑着往回赶。

  再次路过青松书院那个熟悉的角落时,她还是习惯性地朝那边看了一眼。

  这一眼,让她脚步也瞬间钉在了原地。

  那个熟悉的身影,此刻正被几个书院的学生围在中间。

  那些人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

  “臭要饭的杂种,长行市了?敢偷到小爷头上来了?”

  “跟他废什么话,把偷的银子交出来!”

  “不交?给我往死里打!打断他的腿,看他还敢不敢偷!”

  拳脚如同雨点般落在那个瘦弱的身体上。

  他蜷缩着,自始至终,没有发出一声求饶或哀鸣,只是以沉默承受着一切。

  雨水冲刷着他额角新渗出的血丝,混合着泥污流下,让他看起来更加狼狈不堪。

  然而,透过密集的雨帘,苦竹依然能看到他那双抬起眼睛里面没有恐惧,只有熟悉的冰冷的倔强。

  只是在这般境地下,那倔强显得格外脆弱,刺痛了苦竹的眼。

  她的心跳得飞快,血液仿佛在瞬间冲上了头顶。

  她想起了自己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去——

  在被小姐买下之前,她也曾被人欺凌辗转贩卖。

  那时是多么渴望有人能伸出援手,却往往收获的只有冷漠旁观……

  苦竹猛地转身,提着早已被雨水打湿的裙摆,朝着不远处小姐歇脚的茶楼飞奔而去。

  “小姐!小姐!”

  她气喘吁吁,几乎是跌撞着冲进了林清歌所在的雅间,也顾不得满身的水渍,声音因急切而带着哭腔。

  林清歌秀丽的眉头微微蹙起。

  看着苦竹焦急的样子,赶忙伸手扶住她,也不在意她身上沾着的泥污:

  “苦竹,何事一惊一乍?好好说。”

  苦竹平复了心态才断断续续讲完事情的经过。

  林清歌听完后轻轻叹了口气。

  她伸手替苦竹理了理被雨水打湿的鬓发:

  “傻丫头,京城行乞之人何其多,我们哪里救得过来?若是每个可怜人都要相救,只怕.…..”

  “可是小姐!"苦竹急切地抓住林清歌的衣袖,“他不一样!他真的不一样!他没有接受过别人的施舍!”

  林清歌凝视着苦竹写满哀求的脸庞,又透过半开的窗,望了一眼书院方向那似乎仍在骚动的角落。

  她清澈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有无奈,有怜悯,最终化为一声轻轻的叹息。

  “罢了.…..”

  她终是心软了,从腰间解下一枚温润剔透刻着“林”字的玉佩,递给侍立在身后的侍卫。

  “持我信物,去说一声,就说是我们林府要护着的人,让他们速速散去,不得再行欺凌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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