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拉机的轰鸣声已经被风雪吞没,村子里静得只剩下偶尔被积雪压断树枝的“咔嚓”声。

  温素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推开了老宅厚重的木门。

  屋里光线昏暗,却暖意融融。

  郑云没睡。他坐在炕边的小马扎上,手里拿着火钳,正在拨弄面前的炭盆。

  火盆上的铁丝网架着两个下午吃剩下的肉包子,被炭火烤得两面焦黄,滋滋地往外冒着油星,那股霸道的肉香味儿在不大的屋子里横冲直撞。

  见温素进来,郑云抬起眼皮,目光在她那张惨白得毫无血色的脸上停了一瞬。

  “回来了?”

  声音低沉,带着几分探究:“广播里喊得那么急,人怎么样了?”

  “送去县医院了。”

  温素关上门,挡住了外面的寒风,整个人像是卸了劲儿,声音哑得厉害,“能不能活,看命。”

  郑云点了点头,没再多问。他伸手捏起那个烤得最热乎的包子,在手里左右倒了两下散热,然后递到了她面前:“先吃口东西,暖暖胃。”

  温素确实饿得胃疼,接过来咬了一口。面皮酥脆,肉馅鲜美,热乎气顺着喉咙滚进胃里,整个人才算是活了过来。

  可就在她准备把剩下的往嘴里送时,那只拿着包子的手却不受控制地剧烈抖动起来。她越想用力握住,手指反而痉挛得越厉害,连带着包子里的热油都溅了出来,烫得手背发红。

  郑云眼神一凝,这手抖得不正常。

  一只宽大滚烫的手掌突然伸过来,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阻止了那无法控制的颤抖。

  “怎么回事?”

  郑云眉头紧锁,掌心的粗茧磨砺着她细腻的皮肤:“吓着了?还是外头有人欺负你?”

  温素下意识想抽回手,却没抽动。

  “没被欺负。”

  温素垂下眼帘,看着自己不争气的手,深吸了一口气:“刚才情况急,我给老太太施了针,都是救命的穴位,精神绷太紧,脱力了。”

  “施针?”

  郑云盯着温素,语气变得有些复杂:“你给治的?那万一……”

  “万一人没救回来,我就成了杀人犯,唾沫星子能把我淹死。”温素抢过话头,抬头迎上他的目光,眼神里透着股倔劲,“你是想说这个吧?”

  郑云看着她那双眼睛,到了嘴边的说教突然就说不出口了。

  “我是想说,”郑云手上的力道慢慢松了,却没放开,而是顺势用大拇指在她手腕轻轻按揉了两下,帮她缓解着痉挛,“你胆子是真大。”

  那语气里没讽刺,反倒多了几分无可奈何的欣赏。

  温素感受着手腕上传来的温热力度,心里的那根弦松了一些。

  “温掌柜。”

  郑云忽然开口,声音平稳沉静,“既然咱们要在一个屋檐下过日子,有些底,我觉得还是得给你交一下。免得你觉得救了个麻烦回来,心里不踏实。”

  温素嘴里嚼着包子,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我是省城人,前些年一直在运输队跑长途。”

  郑云看着火盆里跳动的火苗,开始编织那个早就在脑子里过了一百遍的“合理身份”:

  “这行当你知道,天南地北地跑,见得多,也容易惹事,所以练了几手防身的功夫。这回出来,是帮家里去北边寻个失散多年的亲戚。为了赶时间,我抄了近道走老林子,结果点背,撞上了狼群。”

  他转过头,目光坦诚地看着温素:“你也看见了,我那一身伤就是这么来的。我不是逃犯,身家清白,绝不给你招灾。”

  这番话逻辑严丝合缝,既解释了他为什么一身肌肉,也解释了那一身惨烈伤口的原因。

  温素咽下最后一口包子,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跑运输的?那留下来给我当长工刚好合适。”

  ……

  这一夜,温素睡得并不踏实。

  梦里全是王支书老娘那张歪斜的脸,还有周围村民指指点点的声音,直到天快亮时,她才迷迷糊糊睡去。

  然而,这短暂的安宁很快就被打破了。

  “砰!砰!砰!”

  一阵急促且粗暴的砸门声,像惊雷一样在清晨的院子里炸响,震得窗棂上的尘土簌簌往下掉。

  “温素!温素你个死丫头给我滚出来!”

  紧接着,是一道尖锐且充满恶意的男声,在清冷的早晨传得老远。

  温素猛地睁开眼,眼底闪过一丝寒光。

  这声音她太熟了——她的大舅,林有德。

  外屋,郑云显然也醒了。

  温素披上棉袄推门出去时,郑云正拄着那根木棍站在堂屋门口,脸色阴沉地盯着大门方向。

  “找茬的?”郑云回头看了她一眼,眉峰微挑。

  “嗯,欠收拾的。”温素冷笑一声,一边系扣子一边往外走,“你在屋里待着,别崩了伤口。”

  “那不行。”郑云跟在她身后,脚步虽慢却稳,语气里带着自己没有觉察到的护短,“我是长工,拿了工钱就得干活,哪有让东家挡枪的道理。”

  温素没拦他,两人一前一后走到院门口。

  温素一把拉开门栓,“哐当”一声打开了大门。

  门口站着的不光是林有德,还有几个平时跟他走得近的闲汉,甚至还有几个爱看热闹的长舌妇,显然是有备而来。

  林有德穿着件厚实的黑棉袄,双手揣在袖筒里,一脸的横肉。见门开了,他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摆出一副长辈教训晚辈的架势,唾沫星子横飞:

  “好你个温素!日上三竿了还不起床!你知不知道你闯大祸了!”

  温素抱着胳膊倚在门框上,凉凉地看着他:“大清早的,大舅是吃饱了撑的来我家唱大戏?我闯什么祸了?”

  “你还装!”

  林有德指着温素的鼻子,眼睛瞪得铜铃大:“昨晚王支书家那事儿,全村都传遍了!你一个连行医资格证都没有的黄毛丫头,竟然敢给老太太扎针?那是中风!连县医院的大夫都不敢打包票,你凭什么敢动?”

  他说着,脸上露出一抹幸灾乐祸的阴笑:“我可是听说了,昨晚拖拉机刚出村口,老太太就不行了!现在村里都在议论,说是你那一针把人给扎死的!你是杀人犯!”

  此话一出,周围看热闹的人群顿时一片哗然。

  “天哪,老太太真没了?”

  “我就说这丫头胆大包天,这下好了,要吃枪子儿了!”

  林有德见舆论造起来了,更是得意,一步跨上台阶,就要往院子里闯:

  “杀人偿命!今儿个我就代表村委会,把你这破宅子给封了!把你抓去公社问罪!”

  就在他那只脏手快要碰到温素肩膀的时候——

  一只大手横空伸出,像把铁钳一样,死死扣住了林有德的手腕。

  “啊!”

  林有德惨叫一声,感觉手腕都要被捏碎了。他抬头一看,只见温素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个高大的男人。

  这男人穿着一身旧棉袄,虽然脸上带着病容,但那双眼睛却像狼一样凶狠,正居高临下地盯着他。

  “你是谁?!”林有德吓了一跳,色厉内荏地喊道,“好啊温素!你个不守妇道的寡妇!家里竟然藏野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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