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八角殿。

  时维六月,暑气熏蒸。

  天穹之上,如一顶燃烧的铜伞,无情地炙烤着干裂的大地。

  连续的大旱早已将这片黑土地上的生机榨取得干干净净,空气中浮动的尽是呛人的尘土与草木枯萎的气息。

  这天气便如殿内此刻的气氛,压抑、沉闷,令人窒息。

  皇太极高坐于汗位之上,金色的龙袍在昏暗的光线里也失却了往日的光彩。

  他沉默地注视着殿下跪伏着的诸位贝勒宗亲,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焦虑与躁动。

  突然,殿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一名风尘仆仆的探子,如同一片被狂风卷入的败叶跌跌撞撞地冲入殿内。

  他尚未站稳,便双膝一软,轰然跪倒在地,声音因极度的恐惧和干渴而嘶哑变形。

  “大汗!”

  殿内所有人的目光瞬间如利剑般聚焦于他身上。

  探子终于喘上了一口气,他抬起头,露出一张被烈日和惊恐榨干了所有水分的脸,“北边……北边的火,烧过来了。”

  “林丹汗?”皇太极的声音很低,像一块在冰水中浸过的石头,“他死了?”

  在他看来,这才是唯一的解释。

  探子的头摇得像一个拨浪鼓,脸上是荒诞的恐惧扭曲。

  “不……没死……”他几乎是哭嚎着说出那个比死亡更可怕的事实,“他……他和明将满桂,合兵一处了!”

  殿内响起一片细微但清晰的吸气声,仿佛空气被瞬间抽走了几分。

  一直沉默的范文程,身体不易察觉地晃了一下,他扶住身前的案几才没有倒下,嘴唇翕动,却什么声音也没能发出来。

  “然后呢?”皇太极的声音依旧平稳,只是抓着龙椅扶手的手,指节已经凸起,一片惨白。

  “然后,”探子绝望地说道,“那支七万人的大军……就朝着我们来了!他们的前锋离我们的边境哨卡不足三百里!我们北面的防线,一夜之间,就像被水冲垮的沙堆,全没了!”

  “不足三百里”……

  这几个字像几枚无声的铁钉,钉入了在场每个人的心里。

  对于骑兵来说,三百里不是一个距离,而是一个时间.随时都可能兵临城下的时间。

  殿内,方才因消息而起的骚动瞬间消失。

  每个人都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顺着脊椎向上蔓延,驱散了殿内所有的暑气。

  皇太极没有再听下去。

  他的视线穿过大殿,望向空无一物的墙壁。

  但在他的脑海中,一幅辽阔的堪舆图正在迅速崩塌。

  北面代表着无限可能的草原,此刻被一道凌厉的红色箭头贯穿,箭头直指盛京的心脏。

  他为大清国设计的“战、和、走”三策,那个充满了战略纵深和无限生机的“走”字,此刻在他的意识里被一只无形的手,用带血的浓墨,狠狠地划掉了。

  草原不再是退路,它变成了敌人的坦途。

  他,爱新觉罗·皇太极,第一次感受到了四面墙壁都在向自己合拢的滋味。

  这宏伟的八角殿,不再是权力的象征,而像一个正在被缓缓注满流沙的盒子。

  皇太极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胸口发闷,仿佛这大殿里燥热的空气正变得越来越稀薄,让他无法呼吸。

  ……

  盛京城外,汉人庄。

  连年大旱让昔日的沃土变成了龟裂的荒漠。

  道路上积着厚厚的尘土,风一吹,便扬起漫天尘沙,迷得人睁不开眼。

  在为八旗兵修缮兵器的官营铁匠铺里,几个赤着上身汗流浃背的汉人匠户,正借着那叮叮当当的打铁噪音,压低了声音,进行着一场足以掉脑袋的交谈。

  炉火熊熊,将他们的脸映得忽明忽暗。

  一个名叫赵三才的老匠人一边奋力挥舞着铁锤,一边用只有身边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对旁边拉着风箱的年轻徒弟说:“虎子,听说了么?南边来的客商偷偷传的话。”

  他的声音混在风箱的呼啸和铁锤的撞击声中,显得飘忽不定。

  那个名叫石虎的年轻徒弟,眼中闪烁着与这沉闷环境格格不入的光亮。

  他身体前倾,压低声音,兴奋地接口道:“师傅,何止是传言!我都看见凭证了!”

  赵三才动作一滞,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确定那些监工的包衣奴才都在远处棚下打盹,才低声呵斥道:“你个愣小子,小声点!嚷嚷什么?”

  石虎脸上泛起一丝压抑不住的亢奋红光,他凑得更近,几乎是贴着师傅的耳朵,用气声说道:“师傅,不是我嚷,是天大的事!前几天东市不是来了个卖私盐的货郎吗?盐价便宜得跟白给似的。”

  赵三才眼皮一跳,压低声音道:“我听说了,不少人都去换了。怎么,那盐有问题?”在后金境内,盐是严控的物资,私盐一向是杀头的大罪。

  “盐没问题,是包盐的纸有问题!”石虎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既是兴奋也是后怕,“我今天看咱们的盐巴快没了,就把那包纸盐拿出来。正要拆开,就觉得那纸不对劲。比咱们平日里用的马粪纸要光生要白净!我好奇,就着炉火小心地展开一看……”

  石虎的眼睛亮得吓人,他比划着:“纸的里层,用红印印着一个太阳,一个月亮,好看得很!底下还有字!我念过几天私塾,认得那几个大字,写的是——‘王师北定,解民倒悬’!”

  赵三才听得心脏都漏跳了一拍,一把抓住徒弟的胳膊,急切地问:“那纸呢?!”

  “我哪敢留着!”石虎嘿嘿一笑,但笑容里带着一丝机灵,“一看完,我手都抖了,立马就塞进炉子里,亲眼看着它烧成了灰!可那上面的字,那红彤彤的日月旗,全刻在我脑子里了!师傅,你想想那货郎卖了多少盐出去!”

  “好小子……做得对!”赵三才先是赞许,而后手上的力道却松了下来。

  他看着炉火中烧得通红的铁块,眼神变得悠远而复杂,仿佛穿透了眼前的火焰,看到了某种期盼已久的光亮。

  赵三才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口气息里既有几十年来积压的苦涩,又有一丝终于破土而出的期望。

  “这日子……兴许真要熬到头了啊。”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颤音,“咱们给这些建奴当牛做马,吃的还不如他们的狗。他们要打仗,咱们的命就拴在这炉子上,日夜不休地给他们造刀枪。到头来,活得跟牲口有什么区别?”

  石虎见师傅情绪激动,连忙又补充道,声音压得更低了:“师傅,不止这纸!那个卖盐的货郎,他嘴里还一直哼着个小调!好多人都听见了,还跟着学呢!”

  “小调?”赵三才疑惑地看向他。

  “是啊!”石虎压低嗓子,有模有样地念了起来,那调子简单上口,带着一股莫名的力量:“‘长城巨龙睁双眼,天子亲戍山海关。顺明者昌得饱饭,逆明者亡化青烟!’”

  “天子亲戍山海关……”

  赵三才反复咀嚼着这句词,眼中陡然爆发出惊人的亮光,他一把攥住石虎的肩膀,力气大得让石虎生疼。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赵三才的声音都在颤抖,“虎子,你把所有事都串起来想!北边有明军和林丹汗的大军压过来,南边……南边有天子亲自守着山海关!这是南北夹攻,要把建奴一锅端了!”

  赵三才回过味来,那张纸上的承诺,这首歌谣里的讯息,还有城里日渐紧张的气氛……所有零碎的线索,在这一刻拼凑出了一幅完整而震撼的图景。

  “虎子,你记着!”赵三才的声音铿锵有力,与铁锤的撞击声遥相呼应,“这是咱们这辈子唯一的机会!咱们不是牲口,咱们是人!就算拼了这条老命,也得给咱们的子孙后代,挣一个能堂堂正正站着活的世道!”

  ……

  是夜,皇太极强作镇定,于八角殿赐宴诸贝勒。

  他需要一场宴会,一场歌舞升平的假象来告诉所有人他,大清的汗王,依旧掌控着一切。

  然而,现实却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殿外没有风雨雷电,只有死寂燥热的空气,持续的干旱,让一切都显得萧条而绝望。

  殿内的宴席更是寒酸得令人心惊。

  往日堆积如山的牛羊烤肉不见了。酒是兑了水的,寡淡如马尿。

  天灾,早已将这个政权的根基蛀空了大半。

  宴无好宴,人无好人。

  诸位贝勒各怀心思,沉默地坐在席间,空气中弥漫着张气息。

  皇太极举起酒杯,脸上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诸位兄弟,今日虽然军情紧急,但越是如此,我等越要镇定。来,共饮此杯,为我大清的勇士们…壮行!”

  无人响应。

  三贝勒莽古尔泰,这个素来桀骜不驯的悍将,已经自顾自地喝了好几杯闷酒。

  他的脸膛涨得通红,眼中布满血丝,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当皇太极的话音落下,他猛地将手中的陶杯狠狠摔在地上!

  “啪!”

  清脆的碎裂声如同一道鞭子,抽在每个人紧绷的神经上。

  莽古尔泰霍然起身,他那魁梧的身躯如同一座欲将喷发的火山。

  他伸出手指,竟直直地指向高坐在上的皇太极,用夹杂着愤怒与绝望的声线,怒声咆哮:

  “还吃?还喝?你吃得下吗!”

  他上前一步,唾沫星子横飞。

  “当初是谁力排众议,说入关劫掠是上策,漠南蒙古不过是癣疥之患?是谁说只要我们够强,他们就只能依附于我们?现在好了!人家转身就投了明国,还反过来成了堵住我们家门口的恶狗!”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字字诛心。

  “我大清的勇士哪一个不是在马背上长大的?草原是我们的根,是我们的退路!如今根被刨了,路被堵死了!我们就像一群被围在山谷里的羊,只能等着明人南边堆土,北边放火!这一切,都是拜你皇太极的深谋远虑所赐!”

  二贝勒阿敏见状不紧不慢地放下了酒杯,脸上挂着一丝阴阳怪气的笑容,劝解道:“五哥,息怒,息怒嘛。汗王这么做,自然有汗王的考量。汗王雄才大略,岂是我等凡夫俗子所能揣测的?”

  他这番话明着是劝解,实则是在火上浇油,他环视四周,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

  “只是…眼下这局势,外无援兵,内无粮草。南有明国倾国之兵,北有蒙古筑起的高墙。我们总得给爱新觉罗家的子孙们,想一条活路吧?”

  这活路二字,他说得极轻,却又极重,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深潭,激起的不是波澜,而是刺骨的寒意。

  殿内的温度仿佛骤然降到了冰点。

  这句话的潜台词再明显不过:你皇太极的路,是死路。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一直侍立在侧的汉臣范文程再也无法保持沉默,他猛地向前几步,不顾君臣之别,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他没有哭,但声音嘶哑得如同被砂纸打磨过。

  “汗王!诸位贝勒!”他抬起头,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决绝,“坐困愁城唯有死路一条!事到如今我们不能再等,不能再守了!”

  他向前膝行两步,仰视着皇太极。

  “为今之计,唯有倾国之兵,合八旗之全部精锐,趁明军四路大军合围未成之际,孤注一掷,以雷霆万钧之势强攻山海关!撼其心腹,乱其阵脚!胜,则困龙升天,或可有一线生机!败,亦不过是早死晚死的区别!此乃死中求活之唯一计策!”

  范文程的计划疯狂而决绝,却也的确是眼下唯一的破局之法。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皇太极,等待他的决断。

  然而就在这时,从始至终都闭目养神,仿佛一尊石像的大贝勒代善,缓缓地睁开了他那双浑浊而又洞悉一切的老眼。

  他没有看皇太极,也没有看范文程,而是将目光投向了负责后勤的贝勒济尔哈朗,用平静到令人心悸的语气轻轻地问了一句:

  “范先生此计,确有道理。只是……我想问一句,我们现在,汗宫内外所有的粮仓加在一起,还够我大清数万大军,支撑到山海关城下吗?”

  一瞬间,沉默。

  仿佛有一道无形的闪电划过,映照出殿内每一个人惨白如鬼的脸庞。

  是啊。

  连拼命的本钱都没有了。

  饥饿,这最原始最恐怖的敌人,已经比明军的刀锋更先一步抵达了他们的咽喉。

  这场危楼之宴在代善这句轻描淡写却又致命无比的问话中,彻底化作了一场绝望的默哀。

  ……

  次日清晨。

  持续数日的燥热,仿佛将空气中的最后一丝水分也蒸发殆尽。

  天色是一种令人绝望的灰白色,没有一丝风,只有压抑的沉闷。

  盛京菜市口,尘土飞扬的刑场上,几十名被连夜抓捕屈打成招,指控为传播明国谣言,动摇军心的汉人被五花大绑地押了上来。

  人群中就有那个年轻的铁匠,石虎。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皇太极今日竟身着全套戎装,亲自骑马来到法场监斩。

  他要用最血腥的方式来稳固他那已然摇摇欲坠的统治。

  皇太极勒住马缰,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底下黑压压的人群:

  “明国无道,致天降大旱!今又用此等卑劣奸计,欲乱我军心民意!尔等当知,大清之兴乃天命所归!所有关于明国天兵的传言皆是谎言!凡再有议论此事动摇军心者,皆如此獠,同一下场!”

  说罢,他猛地一挥手。

  “斩!”

  刽子手们举起了手中的鬼头刀。

  就在那两名如狼似虎的士兵要将他按倒在地的瞬间,年轻的石虎用尽了全身最后的气力,猛地挣脱了半个身子。

  他没有求饶,没有哭喊,而是挺直了脖颈,面向着黑压压的人群,面向着高高在上的皇太极,用尽生命吼出了那句他从盐纸上看来、从歌谣里听来,早已刻进骨髓里的话——

  “天子亲戍山海关——!!!”

  这声呐喊,如同在死寂的火药桶里投下了一颗火星。

  围观的人群中,无数汉人的身体猛地一颤,那一张张原本麻木恐惧的脸上,瞬间闪过无法掩饰的震惊与激动。

  他们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向这个素不相识的年轻匠人,仿佛在看一个从天而降的信使。

  “——顺明者昌,逆明者亡!!!”

  第二句吼声,石虎几乎是带着血喷出来的。

  他用生命将这句在暗中流传的歌谣,变成了响彻在盛京上空的惊雷!

  高台之上,皇太极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看到了台下那些汉人眼中瞬间亮起的光,看到了那些原本驯服的表情下涌动的暗流。

  “噗!”

  屠刀终于落下,吼声戛然而止。

  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脚下的黄土。

  然而,石虎的喊声仿佛并没有随着他的死亡而消散,反而化作无数嗡嗡的回响钻进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里,烙在了每一个人的心上。

  皇太极的脸颊肌肉在疯狂地抽搐。

  猛地站起,指着台下的尸体,发出压抑着极致愤怒的咆哮,“传令下去!全城戒严!今夜起,盛京之内再让我听到一句这歌谣……不,是类似的字眼,听到一个哼这调子的,”他的目光如刀,扫过台下那些噤若寒蝉的八旗将领,“不论是谁,不论在哪,格杀勿论!全家为奴!!”

  皇太极策马离开了刑场,身后留下一片血腥。

  火辣的阳光照在他的金甲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却没有给他带来一丝一毫的暖意。

  他回到了那座空旷的八角殿。

  殿外,市井的嘈杂声渐渐恢复,仿佛刚才的杀戮不过是一场无关紧要的戏剧。

  但那声音听在他的耳中,却显得那样的不真实,那样的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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