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庭汉裔 第六章 范长生持静

小说:晋庭汉裔 作者:陈瑞聪 更新时间:2025-12-03 12:33:31 源网站:平板电子书
  巴蜀的夏日确是变幻莫测。明明早晨还是倾盆大雨,晌午便云开雨霁,透出烤得炽烈的日光,可还没有持续多久,到了傍晚,天上又是乌云密布。人们生活其中,就好像置身在一场神灵制造的幻梦之中,忽然间龙王呼风唤雨,电闪雷鸣,转瞬间旱魃肆虐,如恢如焚。偶尔还有冰雹阵阵,地动山摇,人们几乎完全无法揣测这些神灵的脾气。

  大概也正是这样无常又鲜明的气候,才会造就巴蜀独树一帜的鬼道文化。毕竟面对造化的无常,人们总是难以保持平常心。他们无法相信,在这样的天威面前,人还能掌握自己的命运。而那些能够在造化前保持淡然的人,人们就崇拜他,相信他得到了鬼神的庇佑,继而将他们称之为得道之人。

  而这一日的青城山,又是滂沱大雨。

  狂风肆虐,柏树摇晃,无数的叶浪来回漫卷,无尽的雨水洗刷山林。此时正是中午,可山色却晦暗如夜,而散气道人范贲着一身青黄蓑衣,头戴遮雨斗笠,在一名道童的引领下,缓步拾阶而上。举目四望,天野一片苍茫。

  作为整个天师道当之无愧的圣地,青城山的风景自非寻常洞天能比。毕竟顾名思义,其山林木青翠,四季常青,诸峰环峙,状若城廓,故而得名青城山。如此得天独厚的钟秀山水,天下实属少见,初代天师张道陵也是由衷喜爱此处,才选择在此地飞升尸解。

  而随着两百年过去,青城山的风景已经今非昔比。在教徒们持之不懈地改造下,山中已经立起了两座山门,一条细小但又坚固的石道从中延伸开来,在巍峨的山峰中追寻着当年天师的足迹。四座大型道观座落其中,正对应四大神兽。周围同时还立有二十八座祭坛,对应天上的二十八星宿。

  但这都不是范贲的去处,他是要抵达这数千级石阶的终点之处,即青城山的山顶——老君观。

  一连爬过一个时辰的台阶,范贲的脚步有些沉重,雨水接连不断击打山石的声音,也令他的耳朵略有麻木,好在这青城山的景色,他依旧看之不厌,因为他正越走越高。透过斗笠前连绵不断的雨幕,石笋峰、丈人山、天仙桥、月城湖、天师洞等风景尽收眼底,给人一种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感受。而看见那株由张天师亲手栽植的两百年银杏圣树,又给人一种岁月如刀、人去楼空的沧桑感。

  暴雨之中,范贲不禁心生感慨,天地之间,人何其渺小,究竟什么算值得?什么能长久?无人可以回答。

  巳时,他终于抵达青城山的山顶,一座三层的八角阁楼屹立在此绝顶之处。三层象征着天地人三才,八角则代表着阴阳八卦,每一层又被分为五个房间,意为五行运转。传闻初代天师张道陵曾在此聆听到天人之音,便自此白昼飞升。而信徒们笃信这个传说,在二代天师张衡的号召下,便修建了这座同时纪念天师与真君的建筑。此处也一度也成为天师任命天监(大祭酒)的场所,继而被称作天监阁。

  阁内很静,作为教派中最神圣的圣地,这里寻常并不对信徒开放,仅有极少数人能够出入。范贲自然在此行列,门口的四位道徒向他行礼,他予以还礼,而后脱下湿透了的蓑衣与斗笠,露出其下的道服,询问道:“大祭酒现在何处?”

  “天监正在顶层的靖室静修。”

  范贲闻言,便换上布履,缓步上楼。几十年的养气功夫,早使得他的脚步轻如蚊呐,尤其是在这哗哗的雨声之中,更是难以察觉。抵达三楼的靖室后,他看见父亲范长生正在靖室中央打坐,一动也不动。双眼半闭半睁,即似昏睡休息,又好似在瞑目沉思。

  但范贲知道,父亲是在做养气的清修。他养成这个习惯已有五十余载,上午要打坐三个时辰,下午也要打坐三个时辰,以此平心静气,雷打不动。此时应该还没到时间,于是他便在门口一旁坐下,直到范长生结束功课。

  等待良久,范长生依旧端坐如石。这位一百零六岁的老人已经很老了,虽说牙齿还健在,但须眉零落,头发稀疏,即使是所谓的白发苍苍,也不足以形容他的老迈。可听得出来,这位老人的身体还很硬朗,因为他气韵悠长。而他身上还似乎有一种独特的气质,似乎洞穿了所有事物的本质,以致于好像清风一般,难以捉摸。

  半晌后,范长生睁开双眼,他稍稍抬头,打量了范贲片刻,但并没有立即说话。等调整了片刻气息后,他才徐徐开口道:“元和,你今日的脚步重,与往日相较,少了三分静气。”

  范贲并不辩驳,他低头回答道:“天监,战事紧急。”

  “形势如何?”

  “安乐公似乎要越过雒城,在成都与殿下决战,殿下兵力捉襟见肘,希望您能早日出面襄助。”

  如今重大的消息面前,范长生依旧稳坐如山,他双手结印活动着,缓缓道:“我不是说过,让他静等结果吗?”

  “您这边议事已经拖了一个多月,殿下怕是等不及了,连带得小子也有些急,您到底要不要支持殿下?”

  虽然自称小子,但范贲今年也有五十余岁了,他恭敬地看着父亲结束打坐,起身行至窗前,连忙起身至旁将窗户支开,天雨的湿意顿时扑面而来,令两人耳目一新。范长生从此处看了一眼十数里外的都江堰,而后拄着九节杖,徐徐坐到木榻上,道:

  “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这是大道之学,不论别人如何,你我是修道之人,别说是这一件事,就是坠落于万丈悬崖之中,要做到宠辱不惊。”

  “是……”面对父亲的养气功夫,范贲自认是望尘莫及,他也早已听惯了,仍旧着急地问道:“那大人的意思是……”

  面对儿子的疑问,范长生恍若未闻,继而他淡淡地一笑,竟转移话题,说起了另一件事:“你应该知道孙秀吧?”

  孙秀之名,谁人不知?虽然从未见过这位东海大祭酒,但对于他的种种事迹,范贲也是久仰大名。只是他却不知,孙秀与此事有何关系,只得垂首道:“小子自然知道,大人有何指教?”

  范长生笑了笑,他道:“还记得那是在十五年前,五代天师于龙虎山召见我们四大祭酒时,我见过孙秀一面,也就这一面而已。”

  “那一次聚会,是五代天师特地召开的,他在天师府内设坛,说欲要光大正一道,令其大行天下,问我、孙秀、魏华存、郑隐四人,有什么办法,让我们畅所欲言,无所顾忌。呵,那一日,真是记忆犹新!”

  这个问题顿时引起了范贲的兴趣,天师与四大天监的谈话,一般是列为绝密,就连他也没有资格参与。不料此时父亲竟主动与他提起,范贲问道:“莫非是出了什么岔子?”

  “仅仅是大家意见各不相同罢了。”

  范长生又闭上双眼,陷入回忆里:“魏华存的建议,当今是士族的天下,人有乱心,忠孝不存,想要光大我道,须得广结士人,布道于名门之中,结神明之交,授奉道之法,然后可大行天下。”

  “郑隐则不以为然,他认为欲行布道,重在长生。他推崇精研金丹之道,明草木符箓,再行气强身,纵使不能得飞升大道,少说也要活个百五十载。如此神通自显,不须宣教,信徒便纷至杳来了。”

  “轮到我时,我对天师说,与其强求,不如顺其自然。造化自有安排,老君讲无为而治,天心自然,我等若是汲汲于进取,反而失去了修道之心,顺势而为才是上善若水。”

  “最后轮到孙秀,这小子,他嬉皮笑脸地说,我们这些都是老掉牙的东西。他打算向藩王里推广房中术,然后借此一道登堂入室,再扶持藩王做皇帝,他来做国师,到那时,正一道就大行天下了。”

  看着儿子震惊的眼神,范长生笑道:“当时我们都道他是胡说八道,谁曾想,差点让孙秀给办成了!真是不可思议!”

  言至于此,范长生道:“但孙秀败了,那便是败了,这差之毫厘,便是谬以千里。元和,你知道孙秀为何而败吗?”

  范贲略作思考,试探着回答道:“是孙天监不善军略?”

  范长生缓缓摇头,说道:“是他太心急了,论谈经说道,我们几人都说不过他。但孙秀的心,却并非是一颗修道之心。所谓罪莫大于可欲,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孙秀的所欲太大了,他所处的危险也就太大了,最终引来杀身之祸,全家灭门,也是理所应当的。”

  “孙秀造成的声势最大,但他一死,所有事业全部成空,而我们三人至今虽不甚知名,却依然健在,依旧在布道传教。这就是绵绵若存,用之不勤的道理。”

  “但归根到底,还是要心静,心不静,就不能认清事物的本相。”

  范长生一连给儿子讲了三个道理,而听到这里,范贲却不免有些闷闷不乐,因为在他听来,父亲的态度似乎并不支持李雄,而是倾向于刘羡,这无疑让他感到颇为失望。

  须知就他所通晓的情况,李雄是给足了范长生礼遇,几次与范贲长谈,都愿意支持范长生为国师,甚至暗示了皇帝宝座。如无意外,自己也将继承父亲的地位,那再好不过。而若是父亲投了刘羡,以目前刘羡的言行来看,他至今还没有主动与天师道接洽,说明他并不像李雄那般重视天师道。那自己未来的权势,大概也将是过眼云烟般无足轻重。

  但范贲还是有些不甘心,他试探道:“大人,这么说来,教议的结论究竟是如何?”

  “仍未得出。”范长生轻描淡写地答道。

  这回答令范贲大为震惊,好半天才说道:“大人,都快要两个月了,还不能得出吗?”

  范长生轻笑了一声,说道:“两方人数相当,又都不能说服对方,一旦我支持任何一方,很快便会引起内乱。”

  范贲闻言哑然,他叹道:“可总要有个结果,这么拖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你说得是。”范长生重新将目光看往窗外的雨幕,悠悠道:“我已经做出决议,让陈恢与李阿共同作为使者,去拜访安乐公,算算时间,他们应该到了。”

  “这……”父亲的决策又一次令范贲诧异了,李阿是支持李雄的党首,陈恢是支持刘羡的党首,范长生竟然让这两人一起去拜访刘羡,这是何道理?

  “当然是看安乐公的态度。”范长生解释道,“我们在这里讨论如何对待安乐公,却不知安乐公本人的态度,这岂不荒谬吗?”

  “不过……若我所料不差,陈祭酒恐怕会失望。”

  这一句峰回路转,已经令范贲麻木了,他本以为父亲这么做,实际上已经是在向刘羡示好,却不料他实际上并不看好刘羡,这又是何缘由?但他并不追问,而是等待父亲的解释。

  范长生叹了一口气,用手捻住下颌中不多的胡须,徐徐道:“安乐公此人,本性其实与孙秀一样,他太贪心了,想要得到太多,且不知足。虽然他向来有谦和好礼的名声,但看他如今的作为,恰如疾风烈火,全不懂得什么叫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

  范贲顿知天监之意,就目前来看,安乐公绝不是那种打下巴蜀,就安于现状的人。他眼下的攻势如此凶猛,以后势必还要北伐关陇,定鼎中原,一如当年的诸葛亮与姜维。无论成败,最后流的都是天师道教徒的血,得到的却又甚少,而这无疑是范长生不愿看到的。

  果然,天监又道:“可眼下这般乱局,可谓旷古未有,岂是人力所能改变?若是安乐公强求下去,最后也不过是功亏一篑。我们若支持他,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最后也会如孙秀般同落。”

  他最后叹道:“更何况,安乐公无有向道之心,是与民心相违的无道之人。他这样的人,是绝难与我等共处的。”

  范贲一时听愣了,谁能预料到呢?在范长生的眼中,刘羡这位公认的当世英雄,竟然是无道暴君。他忍不住生出一种荒谬感,但又感到确有道理。他犹豫着试探道:“这么说来,大人还是打算继续支持殿下?”

  范长生不置可否,他只是看了范贲一眼,再次强调道:“元和,要心静,不要心急。致虚极,守静笃。”

  “我既然已经派出了陈李二人出使,就要等待出使的回复。可能我的猜测是对的,也可能我的猜测是错的,在事情发生以前,不要做太笃定的判断。”

  “我们的要求不算太多,如果安乐公能够接受,我们就拥戴他做汉帝。如果安乐公不能接受,我们也只能承认李雄为太平真君。无论他怎么选,我们只是为自己的命运负责,没有必要焦虑,所以,要保持一颗平常心。”

  说完,范长生挥挥手,示意范贲出去,他则重新回到靖室中央打坐,双目微瞑,似乎精神已进入了无念无想,物我两外的境界之中。窗外风雨依旧,飘摇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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