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翅大鹏的瞳孔中,倒映着陈苦平静无波的面容,神思却已然涣散。

  他喉结滚动,干涩的咽喉发不出半点声音。

  视线在虚空中游移一瞬,最终死死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般,扫向四方同门。

  那目光里,满是无声的求援。

  然而,目光所及之处,那些平日里称兄道弟的身影,此刻却不约而同地垂下了头颅。

  有的盯着自己的鞋尖,仿佛那里藏着无上大道。

  有的则侧过身子,认真观摩着殿内梁柱的纹理。

  更有甚者,干脆闭上了双眼,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样。

  没人敢与他对视。

  更没人敢开口。

  爱莫能助。

  这四个字,清晰地写在每一个人的脸上。

  所有人都不是傻子,谁都看得出,陈苦前辈这番针对金翅大鹏的考校,根本不是在提问,而是在“磨刀”!

  此前谆谆教诲,言犹在耳,此刻却被全盘推翻。

  这哪里是考验,分明就是一道无解的难题!

  谁敢插嘴?谁又能插嘴?

  一时间,整个授业殿内,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金翅大鹏的心,也随着这片死寂,一点点沉入谷底。

  就在他几乎要绝望之际,一道略显憨厚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这……”

  食铁兽挠了挠头,脸上带着几分朴实的困惑。

  “昨日陈苦前辈分明不是这么说的。”

  他耿直的话语,在寂静的大殿中显得格外清晰。

  “前辈说,先天至宝出世,必有强者环伺,我等实力不足,当避其锋芒。”

  “金翅大鹏师兄若是强行出手争夺,恐怕会引来准圣、乃至圣人的追杀。”

  “那岂不是引火烧身,自讨苦吃么?!”

  这番话,不只是食铁兽一人的疑问。

  它精准地道出了在场所有人心中的共同想法。

  此言一出,殿内压抑的气氛顿时为之一松,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汇聚到了食铁兽身上,其中充满了认同与赞许。

  而金翅大鹏,更是双目骤然爆发出璀璨的光芒!

  他猛地扭头,看向食铁兽的眼神,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感激。

  兄弟!

  这才是我的亲兄弟啊!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敢于仗义执言,简直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浮木,精神猛地一振,连忙转向陈苦,话语几乎是脱口而出。

  “没错没错!”

  “嘿嘿……我就是这么想的,晚辈就是这么想的!”

  金翅大鹏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一边点头哈腰,一边为自己辩解。

  “晚辈正是考虑到,强行争夺会招致准圣、乃至圣人的攻杀,这才选择退避。”

  “这……这也是一种保全自身的万全之法啊!”

  他自以为找到了最完美的台阶,找到了最无懈可击的理由。

  然而,他这份劫后余生的庆幸,仅仅维持了不到一息。

  只见高台之上,小陈苦那淡漠的目光,缓缓扫过他,又在食铁兽那张憨厚的脸上稍作停留。

  一声轻咦,自他口中发出。

  “哦?”

  仅仅一个字,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让刚刚松弛下来的气氛,再度绷紧。

  “接引师尊、准提师叔,红云圣人,以及本座在此。”

  小陈苦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波无澜,却一字一句,如洪钟大吕,狠狠敲击在每个人的心头。

  “难道我等三圣一混元,还护不住你们?!”

  “修行体道,修的是肉身,炼的是战意,凭的是一股横推万古的无上气魄!”

  “如此畏首畏尾的说辞,与你的道心,不符。”

  最后一句,小陈苦的目光重新锁定在金翅大鹏身上,语气平淡,却是不容置喙的最终定论。

  轰!

  此言一出,好似一道惊雷在众人脑海中炸开!

  所有人都懵了。

  脸上的表情,从方才的认同,瞬间凝固,转为极致的错愕与茫然。

  不……不是?!

  还能这样解释?!

  这弯……拐得也太猛了吧!

  此前陈苦前辈考校其他人的时候,可从未将“三圣一混元”这尊恐怖的靠山给计算在内啊。

  怎么偏偏到了金翅大鹏这里,前提条件就变了?

  再者说,若是真的将自家这横压当世的背景考虑进去,那还用得着瞻前顾后,考虑那么多吗?!

  以如今佛门的底蕴与威势,别说一件先天至宝,便是掀翻一方大教,都并非不可能!

  说是足以横推当世,都毫不为过!

  一道道目光,充满了不解与困惑,死死地盯着高台上的那道身影。

  他们发现,自己已经完全跟不上陈苦前辈的思路了。

  这究竟是怎样的脑回路?

  压抑不住的窃窃私语声,如同潮水般,从人群的角落里幽幽传出,逐渐蔓延开来。

  “这……陈苦前辈今日所言,与昨日所讲,简直是南辕北辙啊。”

  “正是,正是!莫非……莫非是前辈讲道太过投入,将昨日的内容给……忘掉了?”

  “嘘!休得胡言!这……这怎么可能?!”

  “那便是说……陈苦师兄如此反复,是另有深意?”

  众人议论纷纷,七嘴八舌,整个大殿都因此变得喧哗嘈杂起来。

  唯独一人,立于人群之中,神色不变。

  孔宣。

  他看着自己的亲弟弟金翅大鹏,在那戒尺之下一次又一次地捱打,脸上却没有流露出丝毫的不悦或是愤懑。

  恰恰相反。

  他那双深邃如星空的眼眸深处,正一点一点地涌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惊憾与震撼。

  原来如此……

  原来是这样!

  他心中的某个设想,似乎正在被眼前发生的一切,逐一印证。

  面对众人的错愕目光,以及金翅大鹏那副快要哭出来的“惨状”,小陈苦的嘴角,却勾起一抹淡淡的弧度。

  他并未动怒,反而抬起手,虚虚一压。

  嘈杂的大殿,瞬间恢复了寂静。

  他缓缓开口,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为众人解惑。

  “昨日,吾言,先天至宝出世,实力不足者,当远离是非之地,此乃真理。”

  “但这番告诫,是对于尔等修为尚浅,道心未固之人所说。”

  小陈苦的目光扫过全场,最后,重新落回到金翅大鹏身上。

  “但金翅大鹏,不同。”

  “他天生神异,跟脚不凡,乃是凤祖之子,天地的宠儿。”

  “他所修之法,更是吾传下的九转玄功。”

  “此道,本就是一条战斗之道,杀伐之道!需在无尽的战斗中打磨肉身,淬炼战意,不畏艰险,不惧强敌,方能勇猛精进!”

  小陈苦一番话,说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如同一道晨曦,瞬间撕裂了众人心头的迷雾。

  原来如此!

  原来症结在这里!

  这……这竟是因材施教!

  众人恍然大悟,再看向陈苦的目光时,已然充满了敬畏与叹服。

  前辈的授课方式,当真是别具一格,羚羊挂角,无迹可寻,却又蕴含着如此深意。

  虽然心中仍有许多不解之处,但经过这番讲解,众人总算是明白了陈苦的真正用意。

  当即,所有人不再迟疑,纷纷躬身行礼。

  “弟子等,明白了!”

  而一旁,身为“教案”本尊的金翅大鹏,则是满脸苦涩,五味杂陈。

  他终于懂了。

  搞了半天,自己先前的答案,并非错在问题本身。

  而是错在……自己没有弄清楚,陈苦前辈这番提问,究竟是为谁而问!

  一念及此,他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心中满是懊悔。

  随即,他强忍着掌心传来的火辣辣的剧痛,再次挺直了腰杆,端坐于蒲团之上,神情前所未有的专注,认真聆听陈苦的授业。

  吃一堑,长一智。

  有了先前这血淋淋的教训,金翅大鹏再不敢有半分侥幸心理了。

  他可不想再挨那要命的尺子了。

  然而,尽管他已经捱了数尺,小陈苦的目标,却似乎依旧没有转移的打算。

  那平静的目光,再一次落在了他的身上。

  “再问你。”

  “设你于洪荒游历之中,偶遇一名大罗金仙拦路,对你纠缠不休,却并非为夺宝,只为与你一战。”

  “此等境况,你该当如何?!”

  这一次,金翅大鹏再不敢有丝毫大意。

  他的大脑飞速运转,每一个字都在心中反复斟酌。

  只是大罗金仙拦路?

  并未涉及到任何机缘灵宝之争?

  单纯的……战斗?

  这样的话,似乎也就没有死战不休的必要了。

  毕竟,自己的目的是游历,而不是处处树敌。

  想通此节,金翅大鹏深吸一口气,用一种自认为万无一失的语气,“心惊胆战”地回应道:

  “启禀前辈,此等境况,我……我便佯攻数招,逼退对方之后,立即施展神通遁走便是。”

  啪!

  清脆的爆响,几乎是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便悍然炸开!

  又是一尺!

  狠狠地,精准地落在了他的掌心!

  一道崭新的血痕与旧痕交叠,剧痛自掌心炸开,顺着手臂经络直冲天灵!

  金翅大鹏牙关猛地一错,喉咙里压抑着一声闷哼,额角青筋暴起,根根分明。

  还不对?!

  果然。

  死寂一般的沉默,在陈苦的注视下,压得金翅大鹏周身的羽翼都仿佛沉重了几分。

  那幽幽的训斥声终于落下,不带一丝烟火气,却字字诛心。

  “又在照搬其他人的旧经验,并无自己的想法。”

  这一句话,宛若一柄无形之剑,瞬间刺破了金翅大鹏刚刚建立起的所有谋算与考量。

  他的金色瞳孔骤然一缩。

  陈苦的目光并未移开,带着一种洞穿神魂的审视,继续说道:

  “本座已经说了,你乃是修九转玄功之人,更有阴阳二气瓶等先天灵宝在身。”

  “路遇敌手,当‘狭路相逢勇者胜’,不可失去战斗之心。”

  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洪荒世界的苍茫与厚重,狠狠砸在金翅大鹏的心头。

  “切记,你与其他修行佛法之人不同,大战于你而言,本就是一种修行。”

  若是换做此前,金翅大鹏定然又要感到无尽的委屈与不解。

  然而此刻,小陈苦那一句“大战于你而言,本就是一种修行”,却在他的神魂深处轰然炸响。

  不是寻常的声响。

  而是大道之音,是开天辟地般的雷鸣!

  一瞬间,金翅大鹏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褪去了色彩,整个心神都沉入了一片混沌之中。

  无数的念头与感悟,化作亿万道流光,疯狂冲刷着他的认知。

  是了!

  他终于明白了。

  这才是他与弥勒、大势至、迦叶那些佛门大能之间,最根本,最核心的不同!

  后者的道,是修行大乘佛法之妙义,讲求普度众生,以无量功德照彻三千世界,最终证得无上正等正觉。

  那是一条慈悲之路,是一条功德之路。

  但那并非他的道!

  昔日,陈苦传下九转玄功,更石破天惊地将佛门独有的炼体之法融入其中,一并传授于他与食铁兽等生灵。

  从那一刻起,他们的道途便已注定。

  他们是为战而生,为杀而存!

  唯有血与火的淬炼,才能让他们趋于完美。

  唯有历经一次又一次的生死大战,才能让他们的九转玄功不断突破,肉身愈发强悍,战力愈发卓绝!

  所以,之前的回答,错了。

  错得离谱!

  想通了这一层,金翅大鹏周身那股被压制的桀骜之气,竟是重新升腾起来,甚至比以往更加纯粹,更加锋锐。

  他没有再继续追问。

  因为他已经得到了答案。

  不仅是他,一旁的食铁兽等生灵,同样一个个陷入了沉思,眼神中闪烁着明灭不定的光。

  他们修的,也是九转玄云。

  陈苦看着金翅大鹏身上那股气质的微妙变化,感受着他那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昂扬战意,略感满意地点了点头。

  孺子可教。

  他沉吟片刻,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生灵,声音再度响起,比先前更加沉凝。

  “那么,对方若不是大罗金仙,而是换做准圣拦路。”

  “又当如何?!”

  此话一出,空气都仿佛被抽干了。

  问题还是同样的问题。

  只是,对手的层次,发生了一个天翻地覆的变化。

  大罗金仙,换成了准圣强者!

  然而,还不等金翅大鹏整理好那汹涌的战意,将新的感悟融入思考。

  一旁的食铁兽,那双小眼睛猛地一亮。

  他似乎找到了其中的“窍门”,迫不及待地抢先开口,声音憨厚中透着一股自以为是的机灵。

  “嘿嘿,这个问题,我亦能回答。”

  “我等修的乃是九转玄功,讲究的就是一个勇往直前!”

  “就算是碰上准圣,也要拼上一拼,干他娘的!”

  “如此,方不负陈苦前辈教导的无惧无畏,狭路相逢勇者胜的道理!”

  食铁兽已经彻底“悟了”。

  他觉得,陈苦前辈教导其他生灵,或许讲究什么“稳健之道”。

  但对他们这些修行九转玄功的,完全是另一个极端。

  那就是莽!

  别管三七二十一,也别管对方是谁,一言不合,直接开干!

  干就完了!

  所以,他这一次抢答,语气无比坚定,心中更是充满了期待,等着陈苦的夸奖与赞赏。

  只是,他话音刚落。

  啪!

  一道快到极致的清光闪过。

  鸿蒙量天尺精准无比地落在了他伸出的那只厚重手掌上,没有丝毫意外。

  一声清脆至极的爆响。

  一时间,食铁兽本就厚重如小山的手掌,顿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更加厚重,甚至透出了一丝紫红。

  食铁兽整个熊都懵了,满是不解地看向小陈苦。

  什么情况?!

  自己……又猜错了前辈的心思?!

  这不应该啊!

  却听得陈苦那带着“恨铁不成钢”意味的训斥声,冰冷落下。

  “无惧无畏、万事皆要争取,此话固然不错!”

  “但你可知道,何为准圣?!”

  陈苦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无形的威压。

  “凡准圣者,或是斩却三尸,寄托执念于天地之间;或是已经悟透大道法则,言出法随!战力之恐怖,远超你的想象!”

  “以你这区区金仙实力,冲上去与送死何异?还说什么拼一拼?!”

  “纵然心存勇敢,但行事之中,也需结合自身实力考量。”

  “否则,与一介莽夫何异?!”

  陈苦的每一句训斥,都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食铁兽的心口。

  他原本那期待又兴奋的面色,瞬间垮了下去,耷拉着脑袋,连手掌上的剧痛都忘了。

  麻了!

  彻底麻了!

  一个考虑不足,自己又掉进了前辈挖的坑里。

  而且,陈苦所说,字字是真理。

  他先前只想着贯彻那所谓的“无惧无畏”,却完全忽略了双方那如同天堑一般的实力差距。

  金仙对准圣?

  那不是战斗,那是单方面的屠杀。

  别说是他,就算是已经踏入大罗之境的金翅大鹏,面对一尊真正的准圣,也未必能有还手之力。

  所谓的“拼一拼”,此刻听来,可笑至极。

  另一边,金翅大鹏在食铁兽挨训的同时,心神再度震动。

  他再次感悟良多。

  陈苦的两次训斥,看似矛盾,实则传递出了一个完整且深刻的道理。

  他们这等修行攻杀大道的修士,既要有撕裂苍穹、一往无前的勇,但同时,也要有洞察秋毫、算无遗策的谋。

  勇而无谋,是为鲁莽。

  谋而无勇,是为怯懦。

  唯有勇猛与智慧并存,方为真正的强者之道。

  就在这时,小陈苦的目光,第三次落在了他的身上。

  “金翅大鹏,假设你与观世音一同行走天地之间。”

  “但偶遇两尊大罗金仙发难,该当如何?!”

  陈苦的话音落下。

  这一次,金翅大鹏终于感觉自己彻底回过味来了。

  他知道,陈苦前辈传授自己的,从来不是什么明哲保身的法门,而是一条真正无敌于世的攻杀之道。

  因此,他不再有任何犹豫,周身战意凝聚,化作斩钉截铁的话语。

  “直接出手,将其镇压,亦或是击退便可!”

  金翅大鹏有绝对的信心。

  这,必然是陈苦想要听到的答案!

  然而,只见陈苦先是微微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但紧接着,他又缓缓摇了摇头。

  这截然相反的两种态度,让金翅大鹏刚刚提起的信心,瞬间又悬在了半空,有些摸不着头脑。

  自己的回答……还不够完美么?!

  正如他所想的那样,小陈苦再一次沉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引导的意味。

  “你终究还是没有完全悟透。”

  “面对两尊大罗金仙,你出手压盖对方,自是可以。”

  “但须知,观世音却并非以战力见长。”

  “若你出手之时,对方分出一人缠住你,另一人趁虚而入,直取观世音,擒下她来逼你束手就擒,那你又当如何?!”

  此言一出。

  先前还缭绕在金翅大鹏周身那股睥睨天下的傲然之气,瞬间消散无踪。

  他脸上的自负神采,如同被冷水浇熄的炭火,只余下一片灰败的僵硬。

  金色的瞳孔剧烈收缩。

  “这……”

  一个字从喉间挤出,干涩无比,后续的话语却死死卡住,再也无法成句。

  他脑中飞速推演,试图寻找破解之法,可每一个念头升起,又被另一个更残酷的现实击碎。

  顾首,则失尾。

  顾尾,则失首。

  这是一个死局。

  小陈苦的假设,如同一座无形的山岳,沉甸甸地压在他的神魂之上。

  观世音。

  那可是与自己同行的道友,是同门。

  若是在自己的冲杀之下,镇压了强敌,却眼睁睁看着观世音被对方的同伙围杀至死,那自己算什么?

  一个莽夫?

  一个无情无义,只知杀伐,不念同袍的孤家寡人?

  那样的胜利,非但不是荣耀,反而是刻骨的耻辱。

  金翅大鹏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顺着他轮廓分明的脸颊滑落。

  他那颗高傲的心,第一次尝到了无力与窘迫的滋味。

  陈苦的目光平静如渊,并未因金翅大鹏的语塞而有丝毫波动。

  他并非有意折辱。

  这沉默的压迫,本身就是教诲的一部分。

  终于,在空气几乎凝滞的寂静中,他再度开口,声音清冷,却字字清晰,仿佛金石之音,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头。

  “纵有倾覆乾坤之力,出手之前,亦需先念同门安危。”

  “一意孤行,非勇,是蠢。”

  “若因你一人之故,致使同门陨落,纵你事后屠尽敌手,又有何意义?”

  “那不是胜利,是代价。是以同门之血,铸你一人之功,得不偿失。”

  寥寥数语,没有半分火气,却比最严厉的斥责更让人心头发颤。

  这番话,不仅是说给金翅大鹏听,更是说给在场的所有人。

  事实上,陈苦的授业方式,向来如此。

  他从不直接灌输答案。

  而是先设下一个局,一个看似无解的困境,将人抛入其中。

  让你亲身体会那份挣扎,那份无措,让你在思维的死胡同里反复碰壁,直到你从骨子里认识到自己的不足。

  正所谓纸上得来终觉浅。

  唯有亲身经历的困境,才能刻下最深的烙印。

  当你的骄傲被现实打磨,当你的思维陷入绝境,他才会给出那条唯一的生路。

  这便是“标准答案”。

  此刻再听,便不再是空洞的说教,而是醍醐灌顶的至理。

  其效果,远胜千言万语。

  当然,这效果的出奇,总要伴随着代价。

  这一次次的拷问,金翅大鹏那双引以为傲的神爪,已然遭了大罪。

  不知何时,小陈苦手中多了一柄薄如蝉翼的玉尺,其上并无灵气波动,却仿佛蕴含着某种天地至理。

  每一次金翅大鹏的回答有所偏颇,玉尺便会无声无息地落下。

  看似轻描淡写,实则力透骨髓。

  此刻,金翅大鹏垂在身侧的右手,早已不复先前的锋锐与峥嵘。

  原本根根利如神兵,闪烁着不朽金光的鹏爪,此刻竟红肿不堪,每一寸血肉都在不自然地涨大、鼓胀。

  骨节变得粗大,轮廓模糊,皮肤被撑得晶亮,皮下甚至有瘀血在缓缓流动。

  那形态,竟真的与传说中食铁兽那憨厚笨拙的熊掌,有了几分神似。

  剧痛一阵阵从掌心传来,灼烧着他的神经,更灼烧着他身为太古神禽的尊严。

  看着这一幕,人群一侧的玄剑,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上扬的嘴角。

  他拼命低下头,双肩微微耸动,竭力压抑着那股几乎要喷薄而出的窃喜。

  太好了!

  实在是太好了!

  终于,终于不是自己一个人在承受这一切了!

  昨日授业,他玄剑便是那个被“重点关照”的对象。

  陈苦的每一个问题,都像是为他量身定做,精准地刺在他剑道修为的每一个薄弱之处。

  每一次回答不出,或答得不够周全,那柄玉尺便会准时落下。

  昨日课程结束,他握剑的手,抖得几乎无法归鞘。

  而今日,风水轮流转。

  自讲道开始,陈苦的目光,就几乎没有离开过金翅大鹏。

  所有的问题,所有的假设,所有的考校,全都落在了这头不可一世的金翅神鸟身上。

  自己和其他人,彻底沦为了看客。

  玄剑甚至有种错觉,仿佛今日这场授业,就是陈苦师尊为金翅大鹏一人开设的专场。

  这种幸灾乐祸的快感,让他昨日所受的委屈与痛苦,都得到了极大的慰藉。

  不只是玄剑。

  实际上,此时道场周围的所有弟子,无论是佛门还是道门,心中都早已是波澜起伏,充满了震惊与更深层次的不解。

  他们的目光在陈苦平静的侧脸与金翅大鹏那只红肿的“熊掌”之间来回移动。

  一道道窃窃私语的神念,在人群中悄然交织。

  “陈苦前辈(师兄)……这是何意?对金翅大鹏的考验,是否有些……过了?”

  “是啊,太过了。简直是摁着打,不留半分情面。”

  “你们还记得吗?先前考校弥勒师兄时,也只是问了寥寥数个问题而已。弥勒师兄乃是佛门二代首徒,地位何等尊崇,陈苦前辈也只是点到即止。”

  “不错,对其他人,皆是如此。为何偏偏到了金翅大鹏这里,就成了这般景象?”

  “从一开始,陈苦前辈的视线就锁定了他,仿佛今天不把他问到崩溃,就不算完。”

  众人的神色各异,有同情,有疑惑,更多的,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悚然。

  他们看不懂。

  陈苦前辈的行事,总是这般出人意表,深不可测。

  这让众人忍不住在心底腹诽。

  这金翅大鹏,到底是造了什么孽?

  是哪里得罪了这位深不可测的前辈(师兄)?

  竟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如此严苛地磋磨。

  然而,他们又哪里知晓。

  人群的议论,众生的不解,陈苦并非没有察觉。

  他的神念如清风拂过,将每一缕情绪,每一丝困惑,都尽收心底。

  但他面色不改,心湖不起半点涟漪。

  他的目光,依旧落在金翅大鹏的身上,那眼神深处,藏着一丝无人能懂的考量。

  殊不知,陈苦也有着自己的考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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