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当!”

  黑沉沉的铁家伙重重砸在演武场的冻土上。

  这是一口最常见不过的大铁锅。

  朱樉缩着脖子凑上前,伸出穿着锦靴的脚踢了踢那锅肚子,发出沉闷的回响。

  “大侄子,这就没劲了。”

  朱樉一脸嫌弃地咂嘴:

  “刚才还是神兵利器,这会儿就给二叔看个做饭的家伙?咋的,你是打算让咱们兄弟几个背着锅去草原上要饭?”

  朱棡也皱着眉:“生铁味儿,没啥稀奇。这就是你说的富贵?”

  朱雄英没急着解释。

  他弯下腰,指关节在锅壁上不轻不重地叩了两下。

  “当——当——”

  声音脆得很,不如刚才那百炼钢枪管来得悠长,带着生铁特有的那种硬邦邦的短促感。

  “三位叔叔都在边关带兵,应该比孤更清楚,草原上那帮人最缺什么。”

  朱雄英直起身。

  朱棣一直没说话。

  他的目光在那口锅上停留了片刻,随即抬起头:“盐巴,茶叶,铁器。”

  “四叔是个明白人。”

  朱雄英点点头:“孤打算重开边市。这第一批货,就是五万口这样的铁锅。孤要借三位叔叔的道,把这些锅,卖给北元各部。”

  话音落地,只有炭盆里毕剥作响的声音。

  三位藩王的动作同时停滞。

  下一刻。

  “混账!”

  朱棣一步跨出,右手本能地扣向腰间,却抓了个空——进宫不能带刀。

  “朱雄英!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

  朱棣脖颈上青筋暴起:

  “那是铁!五万口锅,那是多少斤铁?到了鞑子手里,哪怕只有一半能用,砸碎了回炉,能打多少箭头?能打多少弯刀?!”

  他指着地上的锅,手指气得发抖:“你这是嫌边关将士死得不够快?给敌人送兵器,这是资敌!是大逆不道!”

  朱樉也被这动静吓一跳,脸上的肥肉抖了两下,刚才那股子贪财劲儿瞬间没了,取而代之的是惊恐。

  “大……大侄子,这玩笑开大了。”

  朱樉往后缩了半步:

  “这事儿要是让那帮御史知道了,别说咱们,就是你也得脱层皮。铁器出关,那是要诛九族的罪过!”

  一向阴沉的朱棡更是脸色煞白,直接转身看向一直端坐喝茶的朱元璋,声音急切:“父皇!您就看着大侄子这般胡闹?这可是通敌啊!”

  三道目光齐刷刷钉在朱元璋身上。

  老爷子手里捧着紫砂壶,眼皮半耷拉着。

  听到儿子们的咆哮,他才从鼻孔里哼一声。

  “叫唤什么?天塌了?”

  朱元璋缓缓道:“咱还没老糊涂呢。听大孙把话说完。一个个好歹也是统领一方的塞王,这点沉气都没有,丢人。”

  有了老爷子这态度,三兄弟心里的火虽然没灭,但也不敢再炸刺。

  只是朱棣胸口剧烈起伏,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朱雄英,要是这小子说不出个一二三来,他这个做四叔的,今天就是拼着挨板子也要把这锅给砸了。

  他在北平守了这么多年,为了卡住铁器流入草原,不知砍了多少走私商贩的脑袋。

  现在储君带头走私?

  这比杀了他还难受。

  “四叔,消消气。”

  朱雄英神色平淡。

  “四叔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如果孤告诉你,这铁,他们融不了呢?”

  朱棣冷着脸:“什么意思?”

  “这锅,是军器局特制的。”

  朱雄英指着那看似结实的锅底:

  “冶炼的时候,孤让人往铁水里加了些特别的料。也就是这一把料,坏了铁的根基。”

  他抬起头:

  “这铁极脆,而且熔点变得极高。鞑子若是想把锅砸了回炉,烧红了一锤子下去,这铁不会变软,只会直接碎成渣。想打刀?想打箭头?做梦。”

  朱棣眉头紧锁,狐疑地蹲下身,捡起一块石头在锅沿上用力一磕。

  当!

  一个小缺口崩了出来,断口处全是粗糙的晶体颗粒,确实不像好铁。

  “不能打刀……”

  朱棣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但依旧硬邦邦地说道:

  “那也不行。有了锅,鞑子就能煮肉,就能熬茶。身子暖了,病少了,就能生更多的崽子,养更壮的马。过上几年,一样是大明的祸害。”

  草原上为什么苦?

  因为没锅。

  牧民只能用皮囊装水,扔进烧红的石头烫肉,或者干脆生吃火烤。

  这种吃法,寄生虫多,痢疾多,孩子夭折率高。

  一口铁锅在草原上,那就是传家宝,能换两个壮劳力,甚至能换个漂亮女人。

  给他们锅,就是帮他们养生息。

  “四叔仁义。”

  朱雄英笑着道。

  “四叔说得对,让他们过好日子,那确实不行。所以,这锅还有个致命的毛病。”

  他看着远处灰蒙蒙的天空,轻声说道:“咱们关内四季分明,这锅用着没事。可一旦到了草原,到了那种滴水成冰的极寒天气……”

  朱雄英转过头,视线扫过三位叔叔的脸。

  “这铁里的杂质,受不住这种冷热交替。”

  “叔叔们可以想一想。隆冬腊月,白毛风刮得天昏地暗。鞑子一家老小躲在毡房里,又冷又饿。“

  ”好不容易宰了只羊,连骨带肉扔进锅里,加上雪水,架在大火上猛烧。”

  “水开了,肉香飘出来了,一家人围着锅,馋得流口水。”

  “这个时候,锅底是滚烫的火,锅沿是刺骨的风。”

  朱雄英伸出手,在半空中虚抓一把。

  “砰!”

  他嘴里吐出一个字。

  “锅底炸了。”

  “一锅滚烫的羊肉汤瞬间浇进火塘里。火灭了,烫伤人不说,那羊肉全滚在牛粪灰里,没法吃了。“

  ”毡房里全是烟,孩子的哭声,女人的尖叫声,男人的咒骂声……”

  朱雄英脸上挂着那副温润如玉的笑容。

  “锅没了,火塘湿了。外头是大雪封山,里头是饥寒交迫。”

  “吃了半生不熟的肉,紧接着就是痢疾,就是疫病。没有热水喝,没有热食吃,那个冬天,他们怎么熬?”

  “而且,这锅孤不收银子。孤只要他们的羊毛、牛皮、马匹。“

  ”孤要用极低的价格,把他们过冬的家底掏空,换回去这一堆注定会在最冷的时候炸裂的废铁。”

  朱雄英往前走一步。

  “年复一年。”

  “等到他们习惯了用锅煮肉,忘了怎么用石头烫食;等到他们的牛羊皮毛都被咱们收走;等到那个最冷的冬天来临。”

  “那一夜,草原上会有多少哭声?”

  “四叔,你说,这还是资敌吗?”

  朱樉张大嘴巴,下巴差点脱臼。

  他看着面前这个才十八岁的大侄子,只觉得后脊梁骨窜上一股凉气,直冲天灵盖。

  太狠了。

  这哪里是卖锅?

  这分明是给草原送棺材板去了!

  不用一兵一卒,甚至还赚着对方的钱,笑着脸就把人往绝路上逼。

  这种杀人不见血的手段,比直接砍脑袋可怕一万倍。

  朱棡下意识地往朱樉身后躲了半步。

  他自诩在太原治军严苛,手段狠辣,可跟这大侄子一比,自己简直就是吃斋念佛的善人。

  朱棣瞳孔收缩。

  作为统帅,他脑子里瞬间浮现出那个画面——如果两军对垒,对方正在埋锅造饭,几千口锅同时炸裂……军心瞬间就崩了,这仗还怎么打?

  不,不仅是打仗。

  这是绝户计,是要把北元的根基一点点烂在泥里。

  “呼……”

  朱棣看向朱雄英的眼神彻底变了。

  如果说之前的百炼钢枪是让他服气,那么现在的“毒铁锅”,让他感到了恐惧。

  这小子,是个妖孽。

  是大明最锋利、最阴毒的一把刀。

  但是一想到那些蒙古鞑子受苦受难!

  “大侄子。”朱棣的声音带着兴奋之色:“这法子……真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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