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县的日头挂在天上,没什么温度。

  赵野扶着车辕,在那龇牙咧嘴。

  “嘶——”

  赵野吸了口凉气,身子歪在大车旁。

  “不行不行。”

  他摆着手,脸上的肌肉都在抽搐。

  “这马是骑不得了,再骑下去,我这两条腿就得废了。”

  凌峰站在一旁,看着赵野那副模样,伸手指了指身后早就备好的马车。

  “赵侍御,请吧。”

  那是一辆从县衙里搜罗出来的宽大马车,原本是张百里下乡巡视用的,里面铺着厚实的锦缎褥子,还熏了香。

  赵野也没客气,抓着凌峰的胳膊,借力爬了上去。

  他一屁股坐在那软塌塌的褥子上,长舒了一口气。

  “舒坦。”

  赵野拍了拍身下的垫子,透过车窗看着外面的阵仗。

  “凌指挥使。”

  “在。”

  凌峰翻身上马,策马来到车窗边。

  “安排好了么?”

  赵野指了指前面,又指了指后面。

  “那十几颗脑袋,挂高点。”

  “那些炊饼,也都摆出来,别藏着掖着。”

  凌峰点了点头。

  “赵侍御放心,都安排妥当了。”

  “前头是首级开路,中间是您的车驾,后头是运粮的车队。”

  “那就走!”

  赵野大袖一挥,身子往后一靠。

  “去大名府!”

  “喏!”

  凌峰大手一挥。

  “出发!”

  队伍动了。

  最前头,是十名身穿铁甲的皇城司亲从官。

  他们手里举着长杆,杆子上挂着一个个竹笼子。

  笼子里装着的,正是张百里、陈德昌那一干贪官污吏的人头。

  “铛!铛!铛!”

  铜锣敲响,震得路边的枯树枝都在颤。

  一名嗓门最大的亲从官,扯着脖子高喊。

  “圣上已知河北苦!”

  声音在空旷的官道上滚过,传出老远。

  “特派奉使正王法!”

  “开仓放粮救民生!”

  “魑魅魍魉尽诛杀!”

  这四句口号,是赵野亲自编的,通俗易懂,朗朗上口。

  喊完这一嗓子,那亲从官又指着那几根高高竖起的杆子。

  “魏县贪官张百里!”

  “已斩!”

  “贪污赈灾粮者!”

  “斩!”

  “鱼肉百姓者!”

  “斩!”

  这一声声“斩”字,带着股子血腥气,听得人头皮发麻。

  官道两旁,原本或是躺着、或是坐着的流民,被这动静惊得爬了起来。

  他们瞪大了眼睛,看着这支杀气腾腾的队伍。

  看着那些挂在杆子上的人头。

  有人认出来了。

  “那……那是张百里?”

  一个老汉哆哆嗦嗦地指着竹笼子,嘴唇都在抖。

  “是……是那个狗官!”

  旁边一个汉子猛地握紧了拳头,眼珠子瞬间红了。

  “是他!化成灰我都认得!”

  “死了?真死了?”

  人群里起了骚动。

  没人敢信。

  那个在魏县一手遮天,那个逼得他们卖儿卖女、家破人亡的张百里,就这么被人砍了脑袋,像挂腊肉一样挂在杆子上?

  就在众人惊疑不定的时候,队伍后方传来了吆喝声。

  “发吃的了!”

  “发吃的了!”

  十来辆大车缓缓驶来,车辕压在土路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车上堆满了白花花的炊饼。

  车旁边,跟着一群穿着绸缎衣裳的人。

  此刻,他们一个个脸上堆着笑,那笑比哭还难看。

  他们手里拿着炊饼,还得弯着腰,递给路边的流民。

  “吃……吃吧。”

  那个酱色绸衫的胖员外,手里抓着两个炊饼,递给面前一个脏兮兮的小孩。

  小孩不敢接,缩着脖子往后躲。

  胖员外急了,偷偷瞄了一眼旁边手按刀柄的皇城司亲从官,赶紧往前凑了一步,把炊饼硬塞进小孩怀里。

  “拿着!”

  “是官家赏的!”

  胖员外咬着牙,把赵野教的话念了出来。

  “官家没忘了他这帮子民!”

  “以后有饭吃了!”

  小乞丐抱着怀里那两个还带着温热的炊饼,愣住了。

  他低下头,闻了闻。

  香。

  真香。

  是面的味道。

  他猛地张开嘴,狠狠咬了一口。

  “唔……”

  那一瞬间,眼泪顺着他满是污垢的脸颊流了下来。

  “娘……”

  小乞丐转过身,冲着身后的草堆喊。

  “有吃的了!真有吃的了!”

  这样的场景,在官道上不断上演。

  流民们疯了一样围了上来。

  “别急!别急!”

  皇城司的亲从官在旁边维持秩序,手里拿着鞭子,却不打人,只是在地上抽得啪啪响。

  “大家别挤!”

  “奉使说了,粮食管够!”

  “这只是垫吧一口,大家跟着队伍走!”

  “去大名府!”

  “到了大名府,还有更好的!”

  亲从官们高声喊着。

  “去大名府,看奉使杀贪官,吃官家赏的皇粮!”

  流民们手里抓着炊饼,嘴里塞得满满当当。

  他们看着那面迎风招展的“皇城司”大旗,看着那辆居中而行的宽大马车。

  “官家……官家圣明啊!”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嗓子。

  紧接着,噗通噗通的跪地声响成一片。

  几百,几千名流民,跪在尘土飞扬的官道上。

  他们朝着马车的方向,朝着汴京的方向,磕头。

  “官家万岁!”

  哭声,喊声,嚼东西的声音,混杂在一起。

  震得马车顶上的流苏都在晃。

  车厢内。

  光线有些昏暗。

  赵野趴在软塌上,裤子褪到膝盖弯。

  凌峰手里拿着个白瓷瓶,正小心翼翼地往他大腿内侧撒药粉。

  “嘶——”

  赵野身子一抖,抓着枕头的手紧了紧。

  “轻点!轻点!”

  “你这是上药还是上刑啊?”

  凌峰手没停,动作麻利地用纱布把伤口裹好。

  “赵侍御忍忍。”

  “这药烈,但是好得快。”

  凌峰把瓷瓶收好,帮赵野把裤子提上来。

  他听着外面震天响的哭喊声,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赵侍御。”

  凌峰把手上的药粉拍了拍,坐到一旁。

  “这么大张旗鼓的。”

  “您这还没进城呢,就把动静闹得这么大。”

  “那张文只要不是聋子,肯定收到消息了。”

  凌峰脸上有些担忧。

  “这不是打草惊蛇么?”

  赵野翻了个身,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

  他伸手从旁边的小几上拿过一个梨,咔嚓咬了一口。

  汁水四溢。

  “惊动?”

  赵野嚼着梨肉,含糊不清地说道。

  “惊动不惊动的,到现在这个时候,已经无所谓了。”

  他咽下嘴里的果肉,用袖子擦了擦嘴。

  “凌峰啊。”

  “你以为咱们是去干什么的?”

  赵野冷笑一声,伸手拍了拍旁边那个鼓鼓囊囊的包裹。

  “如今掌握的罪证,已经够了。”

  赵野从怀里掏出一叠信件,随手扔在小几上。

  “看看。”

  “我来趟河北。”

  “居然能收到那么多封信。”

  凌峰凑过去,拿起那叠信件。

  最上面一封,信封上盖着大红的印章。

  那是当朝宰相,王安石的私印。

  下面还有。

  司马光的。

  富弼的。

  甚至还有枢密院那边的。

  凌峰手抖了一下。

  赵野看着凌峰害怕的样子,不由得笑一声。

  “你怕什么?又不是写给你的。”

  “这些信,有的是给大名府知府张文的,有的是给河北路转运使的,还有给提点刑狱公事的。”

  “都是咱们在汴京的那帮好同僚,写给各自门生的。”

  赵野伸出手指,在那叠信上点了点。

  “要说,这些相公们倒是也有趣,内容几乎相差无几。”

  “无非就是两件事。”

  “第一,撇清关系。告诉他们的门生,若是手脚不干净,赶紧擦,擦不干净就自己扛,别连累了恩师。”

  “第二,盯着我。别让我赵野乱咬人,别让我把这把火烧到他们头上。”

  赵野叹了口气,把剩下半个梨扔回盘子里。

  “河北官场这些人,他张文也好,其他官员也罢。”

  “我审不审,要不要再挖深点,已经没有意义了。”

  凌峰闻言点了点头。

  他看着眼前这个歪在软塌上,大腿上缠着渗血纱布,手里还抓着半个梨啃的年轻官员。

  心中那股子敬佩,像是野草一样疯长。

  前后不到三天。

  从出汴京城门算起,到如今魏县人头落地,也不过就是三天光景。

  这么大一个案子,牵扯到知县、士绅,还有这背后的私铸铜钱大案,就这么被查了个七七八八。

  这哪怕是一起普通的汴京城内盗窃案,让开封府那帮老吏去查,估计都没那么快的。

  “赵侍御神算。”

  凌峰把手里的药瓶盖子塞紧,又扯过一条毯子,盖在赵野腿上。

  “卑职去外面盯着点。”

  “这路上流民多,别冲撞了车驾。”

  赵野点了点头,随意地挥了挥手。

  “去吧,去吧。”

  凌峰下了马车,翻身上马,身影很快消失在车窗外。

  车厢里重新安静下来。

  只有车轮碾过土路的“嘎吱”声,还有远处传来的铜锣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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