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枚铜鱼袋砸在红木桌面上,发出“当”的一声脆响。

  跑堂的伙计被这动静吓得一哆嗦,眼皮子也不由自主地跳了两下。

  他低下头,目光落在那枚鱼袋上。

  铜质的袋饰在灯火下泛着冷光。

  再看那行字。

  殿中侍御史,赵野。

  伙计的膝盖瞬间就软了,嘴唇哆嗦着,好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

  “侍……侍御史?”

  他又猛地抬头,盯着赵野那张年轻却透着股混不吝劲头的脸,声音都变了调。

  “您……您是赵伯虎?那个……那个……”

  他那个了半天,也没敢把后面半截话说出来。

  但周围的人听见了。

  原本只是因为有个暴发户闹事而看热闹的食客们,此刻脸上的表情像是生吞了一只苍蝇。

  “赵野?”

  有人压低了声音,语气里满是不可置信。

  “就是一个多月前在垂拱殿上,指着官家鼻子骂大宋要亡的那个赵野?”

  “还能有谁!这汴京城里,除了他,谁还敢叫赵伯虎!”

  “我的个老天爷,听说他之前把同僚冯弘按在地上打,打得人家现在还在开封府大牢里蹲着呢!”

  “这还不算,他一口气弹劾了司马学士、吕公著和吕惠卿三位大员,逼得这三位都要闭门思过!”

  议论声像是一阵风,瞬间刮遍了整个大厅。

  原本那些还端着架子、一脸鄙夷的文人雅士,此刻一个个脸色煞白,手里的折扇也不摇了,酒杯也不端了。

  在百姓眼里,赵野是敢于直言的青天,是为民除害的英雄。

  但在这些读书人和官员眼里,赵野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是个随时会咬人的恶犬。

  连那些高官都敢咬,何况他们这些小鱼小虾?

  跑堂的心中打鼓,生怕这位爷对自己有意见。

  “赵……赵侍御,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小的该死!”

  “只是……只是您这身份尊贵,这大厅里人多眼杂,万一有人冲撞了您……”

  他这话是想劝赵野收敛点,毕竟一个御史,在大庭广众之下叫嚣着要睡头牌,传出去实在是不好听。

  赵野斜了他一眼,端起桌上的茶杯,慢悠悠地喝了一口。

  “人多眼杂?”

  他放下茶杯,杯底磕在桌面上。

  “怕个屁!”

  “我敢来,就不怕被人知道!”

  “怎么?你们樊楼是不想做我赵某人的生意?”

  跑堂的连忙摆手,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不敢!借小的一百个胆子也不敢!”

  “那还不快去!”

  跑堂的抱着那张烫手的兑票,一脸的无奈。

  他看了一眼四周那些神色各异的食客,咬了咬牙。

  “是是是,小的这就去办,这就去办!”

  跑堂的一走,赵野便大剌剌地往椅背上一靠,二郎腿翘得老高,手里的折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大腿。

  他目光在大厅里扫了一圈,嘴角挂着那一抹让人看了就想打一顿的笑。

  然而,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刚才还座无虚席的大厅,此刻却像是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驱赶着众人。

  靠近门口的一桌,几个身穿锦袍的年轻人,互相对视了一眼,脸色难看至极。

  其中一人低声说道:“快走!那是赵疯子!”

  “他连吕惠卿家里马车是什么样、家仆拿了几根棍子都记得清清楚楚,咱们要是被他看见在这儿喝花酒……”

  另一人打了个寒颤,连忙招手叫来伙计结账。

  连找回来的零钱都顾不上拿,几人用袖子遮着脸,低着头,贴着墙根,像做贼一样溜了出去。

  有了带头的,其他人也坐不住了。

  尤其是那些身上有官职的,或者是家里长辈在朝为官的衙内们。

  他们太清楚赵野的威力了。

  这人就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异类。

  要是明天早朝,这疯子再掏出那个小本本,念上一句:“某月某日,某公之子,于樊楼大厅,左拥右抱,有伤风化……”

  那他们回家不得被打断腿?

  于是,大厅里出现了一幅奇景。

  原本还在推杯换盏、谈笑风生的客人们,一个个像是屁股底下着了火。

  有的把头埋在衣领里,有的拿扇子挡着脸,有的干脆把外袍脱下来罩在头上。

  “快走快走!”

  “别让他看见!”

  “晦气!怎么碰上这么个煞星!”

  一阵桌椅挪动的嘈杂声过后,原本喧闹的大厅,竟然空了一大半。

  剩下的,也就是些不知内情的富商,或者是外地来的客商,一个个大眼瞪小眼,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赵野坐在大厅中央,看着这一幕,手里摇扇子的动作都停了。

  他眨巴了两下眼睛,一脸的茫然。

  “跑什么?”

  他看了看自己身上那件艳俗的绸缎袍子,又摸了摸自己的脸。

  “我又没动手打人。”

  “至于吗?”

  他摇了摇头,发出一声嗤笑。

  “一群胆小鬼。”

  没人也好,清净。

  跑了更好。

  ......

  夜色像是一口倒扣的大锅,把整个汴京城罩得严严实实。

  樊楼门口那盏巨大的红灯笼,在风里晃了晃,把“樊楼”两个金字照得忽明忽暗。

  大厅里那一嗓子“给我找个头牌来”,就像是往平静的湖水里扔了一块巨石。

  水花还没落下去,涟漪就已经撞开了汴京城的夜色。

  几个平日里就在樊楼周围趴活儿的闲汉,听了这信儿,眼珠子一转,撒腿就往各个府邸跑。

  紧接着,皇城司的探子也动了。

  几匹快马踩碎了御街上的月光,马蹄声急促,像是敲在人心口上的鼓点,一路朝着皇宫的方向滚去。

  皇宫,后苑。

  这里没有樊楼的喧嚣,只有虫鸣和远处更漏的滴答声。

  一座暖阁内,烛火通明。

  赵顼斜倚在软塌上,身上只披了一件素白的单衣,手里端着一只玉盏。

  他对面坐着一位身着薄纱的妃子,正剥了一颗葡萄,要往他嘴里送。

  赵顼张嘴接了,葡萄汁水在嘴里爆开,甜得有些发腻。

  他眯着眼,嚼了两下,心情颇为舒畅。

  忽然。

  “官家!官家!”

  一阵急促的呼喊声从暖阁外传来。

  赵顼被这一嗓子吓得手一抖,手里的玉盏“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摔成了几瓣。

  那妃子也吓得花容失色,手里剥了一半的葡萄滚落到了地毯上。

  赵顼的眉头瞬间拧了起来,脸上的惬意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坐直了身子,对着门外喝道。

  “喊什么!进来!”

  门帘被人猛地掀开。

  一阵风灌进来,吹得烛火一阵乱晃。

  赵顼的贴身内侍,入内内侍省都知张茂则,平日里最是沉稳的一个人,此刻却跑得气喘吁吁,帽子都有点歪了。

  他一进门,噗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

  “官家恕罪!奴婢……奴婢不是有意惊驾!”

  赵顼看着他这副狼狈模样,心里的火气更大了。

  他站起身,理了理身上的单衣,赤着脚踩在地毯上。

  “什么事?天塌了?还是辽人打进来了?”

  “若是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你自己去慎刑司领板子!”

  张茂则趴在地上,头都不敢抬,声音哆嗦着。

  “回官家,没……没塌,辽人也没来。”

  “是赵野!赵侍御!”

  听到这个名字,赵顼愣了一下。

  他皱着的眉头稍微松开了一些,重新坐回软塌上。

  “赵野?他又怎么了?”

  张茂则咽了口唾沫,似乎对接下来的话有些难以启齿。

  他抬起头,看了赵顼一眼,又迅速低下头去。

  “赵侍御他……他在樊楼。”

  “樊楼?”

  赵顼笑了。

  “这小子发了财,去吃顿酒也是常事,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他……他在樊楼大厅,当着几百号人的面,拍出五十贯钱……”

  张茂则的声音越来越小,但每一个字都清晰地钻进了赵顼的耳朵里。

  “他说他要找姑娘。”

  “还点名要那个……那个头牌苏苏。”

  “还说……还说让苏苏去大厅中间陪他。”

  “你说什么?”

  “你再说一遍?”

  张茂则把头磕在地上,声音发颤。

  “赵侍御穿了一身艳俗的商贾衣裳,在大厅里叫嚣,说他不差钱。”

  “有伙计劝他去包厢,被他骂了回来,说去包厢那是做贼。”

  “他还把鱼袋砸在桌上,亮明了身份,说谁敢不给他面子。”

  赵顼听完,整个人都僵住了。

  过了好半天,他才眨了眨眼睛,伸手掏了掏耳朵。

  “赵野?”

  “殿中侍御史赵野?”

  “那个在垂拱殿上骂王安石,骂司马光的赵野?”

  “去逛窑子?还在大厅里逛?还亮鱼袋?”

  张茂则跪在地上,重重地点了点头。

  “千真万确。”

  “皇城司的人就在现场,看得清清楚楚。”

  赵顼慢慢地靠回软塌上。

  他抬起手,揉了揉太阳穴。

  “疯了。”

  “这小子绝对是疯了。”

  他嘴里念叨着,眼神却开始变得飘忽不定。

  刚才那种被打断雅兴的怒气,此刻全变成了震惊和不解。

  赵顼站起身,开始在屋子里来回踱步。

  走了三圈,他突然停住,转过身看着张茂则。

  “你起来,给朕仔细说说。”

  “他当时是什么神情?是不是喝醉了?”

  张茂则爬起来,躬着身子。

  “回官家,据探子报,赵侍御去的时候,身上并无酒气。”

  “神情……神情很是嚣张,像个暴发户。”

  “但他那双眼睛,探子说,看着清亮得很,不像是有醉意的样子。”

  “清亮得很……”

  赵顼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冷风吹进来,让他发热的头脑稍微冷静了一些。

  没醉。

  那就是故意的。

  赵顼的手指在窗框上无意识地扣着。

  为什么?

  赵野不是傻子。

  他那么聪明一个人,怎么会干出这种自毁前程的蠢事?

  大宋律法,官员不得宿娼。

  这要是被御史台那些人抓住了把柄,弹劾一本,轻则罚俸降职,重则罢官免职。

  更何况,他可是把司马光跟王安石等人得罪了个遍。

  那些人现在正愁找不到地方下嘴咬他呢,他倒好,自己把脖子洗干净了送上去?

  还把鱼袋砸桌上,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御史?

  这不是找死是什么?

  赵顼想不通。

  他真的想不通。

  他眉头越皱越紧,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张茂则。”

  “你说,他这是想干什么?”

  张茂则哪敢乱猜,只能低头回道。

  “奴婢愚钝,猜不透赵侍御的心思。”

  “或许……或许是年轻人,一时得意忘形?”

  “得意忘形?”

  赵顼嗤笑一声。

  “他要是那种得了点赏赐就不知道姓什么的人,早就死八百回了。”

  “五十贯钱,就能让他得意成这样?”

  “不可能。”

  赵顼转过身,背着手。

  “他一定有别的目的。”

  “知法犯法,大张旗鼓,唯恐天下不知。”

  “这不像是去寻欢作乐的,倒像是去……”

  赵顼的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词。

  自污。

  难道他是怕自己功劳太大,遭人嫉恨,所以故意给自己泼脏水?

  不对。

  他才是个从七品的官,有个屁的功劳。

  而且他已经把人都得罪光了,再泼脏水有什么用?

  那是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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