详断房内,烛火摇曳。

  窗户纸被风吹得哗啦作响。

  赵野手里抓着那卷“大名府张顺私铸案”的卷宗,另一只手的手指在桌案上敲得笃笃响。

  “孙进。”

  正埋头整理另一堆文书的孙进猛地抬头,脖子缩了一下。

  “下官在。”

  赵野把卷宗往桌子中间一推,指着上面的一行字。

  “你来看看这段。”

  孙进赶紧凑过来,顺着赵野的手指看去。

  “张顺,家资巨万,领河北路盐引三千道,茶引一千五百道……因贪利,私铸恶钱……”

  赵野看着孙进。

  “看出问题没?”

  孙进眨巴了两下眼睛,一脸茫然。

  “赵侍御,这……这就是案由啊。张顺贪财,铸钱牟利,没什么不对吧?”

  赵野嗤笑一声,身子往椅背上一靠。

  “贪财?”

  “这大宋的盐引和茶引,是什么价码,你比我清楚。”

  “三千道盐引,一千五百道茶引,这就是两棵摇钱树。他张顺只要不是傻子,躺在家里数钱都数不过来。”

  赵野站起身,走到旁边的架子前,随手抽出一本《宋刑统》。

  “私铸铜钱,是杀头的罪。稍微有点脑子的商贾,都知道这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买卖。”

  “放着安稳的盐茶暴利不赚,去干这种随时可能家破人亡勾当?”

  “这就好比,家里有金山的,非要去街上偷别人的泔水桶。”

  “你信?”

  孙进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找不到词。

  赵野走回来,又翻开一页。

  “再看这个。”

  “抄没家产,现钱两万贯。”

  赵野从笔筒里抽出一支笔,在一张白纸上刷刷写下几个数字。

  “我查了户部那边关于河北路盐茶的税收记录,粗略算了一下。”

  “按照张顺手里的引票数量,他这一年,光是盐茶两项的流水,就在九万贯上下。”

  “除去打点官府、运输折耗、人工开支,纯利怎么也有七万贯。”

  笔尖在纸上重重一点,墨汁晕开。

  “七万贯的进项,抄家就抄出来两万?”

  “这么多年来挣的钱都让狗吃了?”

  钱通这时候也凑了过来,他看了看那数字,小声说道。

  “赵侍御,卷宗后面有交代。”

  他伸手翻过几页,指着一行小字。

  “这儿写了。因河北路连年遭灾,张顺新建的酒楼客栈生意惨淡,亏空甚巨,且多处产业贱卖抵债,故而家资所剩无几。”

  赵野看着那行字,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贱卖?”

  “卖给谁了?契约呢?中人是谁?卖了多少钱?”

  他把卷宗拎起来,抖了抖。

  “这上面一个字都没提。”

  “就一句‘贱卖抵债’,就把几万贯的窟窿给填上了?”

  “河北是遭灾了,那是种地的遭灾。酒楼客栈那是房子,是地皮!”

  “只要地还在,房子还在,就算生意不好,那也是实打实的房子。”

  “现在的世道,地皮能贬值贬成这样?”

  “除非这酒楼是纸糊的,风一吹就没了。”

  孙进和钱通对视一眼,两人的额头上都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们不是傻子,经赵野这么一剖析,这案子里的猫腻简直大得没边了。

  这哪里是经商亏空,这分明就是有人吞了那笔钱。

  至于是谁吞的……

  两人同时想到了这案子的经办人——现任刑部侍郎,李岩。

  孙进咽了口唾沫,声音有点发抖。

  “赵……赵侍御,那这案子……咱们怎么记?”

  赵野把卷宗往桌上一扔,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记下来。”

  “疑点一:作案动机不存。疑点二:巨额家产去向不明。疑点三:资产变卖无据可查。”

  他坐回椅子上,眼神冰冷。

  “这不是铁案。”

  “这是个漏勺。”

  “只不过这漏勺上面,盖了一块官官相护的遮羞布。”

  孙进的手哆嗦了一下,提起笔,在记录册上写下了这几行字。

  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往他自己的脖子上套绳索。

  ……

  接下来的日子,详断房里的灯火,几乎夜夜通明。

  赵野像是个不知疲倦的机器,带着孙进和钱通,在那堆积如山的故纸堆里疯狂挖掘。

  他甚至让人找来了几张巨大的白纸,贴在墙上。

  纸上画满了表格和线条。

  这是他根据后世的统计学方法,弄出来的“案件分类表”。

  “经济类、凶杀类、失踪类、纠纷类……”

  每一个类别下面,都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案卷的编号和主要的疑点。

  时间过得飞快。

  转眼,已是熙宁二年九月二十一日。

  秋风已起,卷着枯叶在院子里打转。

  详断房内。

  赵野手里拿着最后一份整理好的清单,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完活。”

  他把清单往桌上一拍。

  “三百四十二件案子。”

  “初筛完毕。”

  孙进和钱通站在他对面,两人的脸色比外面的枯叶还要难看。

  赵野指着墙上的表格。

  “证据不足、证词矛盾、逻辑不通的,一共一百五十九件。”

  “甚至还有十几件,连尸体都没找到,就凭几个泼皮的口供,就把人给斩了的。”

  他的声音很平静,却让屋子里的温度降到了冰点。

  “涉案的地方官员,四十五人。”

  “京官,二十七人。”

  赵野的目光落在孙进手里捧着的那本“黑名单”上。

  “这里面,官最大的,就是那位李岩侍郎,从三品。”

  “剩下的,大理寺的少卿,御史台的旧僚,还有刑部的几个郎中,从四品到从八品,应有尽有。”

  “这就是大宋的法度。”

  “这就是所谓的‘慎刑’。”

  孙进手里的册子“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他双腿一软,差点没跪下去。

  钱通也好不到哪去,牙齿在那儿上下打架,发出“咯咯”的响声。

  他们早已没了最开始的欣喜,剩下的只有无尽的恐惧。

  谁能想到,他们只是复查一下案件,竟然能查出那么多猫腻来?

  这可是七十二名官员啊,根据现有的证据,最少都是个渎职。

  “赵……赵侍御……”

  孙进带着哭腔开口了。

  “这……这名单要是交上去……”

  “咱们……咱们还能活吗?”

  这不仅仅是得罪人。

  这是要把半个朝堂的司法官员都给得罪光了。

  这是在挖大宋官场的祖坟啊!

  赵野看着他们。

  这两个人,陪着自己熬了一个多月。

  眼圈黑得像熊猫,人瘦了一圈,连官袍都显得宽大了不少。

  虽然胆子小了点,但干活还算卖力,没拖后腿。

  赵野叹了口气。

  他走到两人面前,弯下腰,把那本掉在地上的册子捡了起来。

  拍了拍上面的灰。

  “行了。”

  “瞧你们那点出息。”

  他把册子揣进自己怀里。

  “这东西,是我让你们查的。”

  “字,是我让你们写的。”

  “最后这名单,也是我列的。”

  赵野看着两人的眼睛。

  “冤有头,债有主。”

  “天塌下来,有个高的顶着。”

  “这事儿,太大了,你们那小身板,扛不住。”

  孙进愣住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赵侍御,您……”

  赵野摆了摆手,打断了他。

  “别废话。”

  “现在,立刻,马上。”

  “收拾你们的东西,滚回你们各自的衙门去。”

  “回去之后,要是有人问起,就说我赵野独断专行,刚愎自用,听不进人话。”

  “说你们跟我吵了一架,实在受不了我的臭脾气,撂挑子不干了。”

  钱通急了。

  “这……这怎么能行!这不是陷赵侍御于不义吗?”

  赵野笑了,伸手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

  “什么义不义的。”

  “保住头上的乌纱帽,保住脑袋,才是最大的义。”

  “你们还年轻,才刚入官场,还没活明白呢。”

  “跟我这儿陪葬,犯不上。”

  “滚吧。”

  他说完,转过身,不再看两人,自顾自地去墙上撕那些表格。

  孙进和钱通站在原地,看着赵野忙碌的背影。

  那个背影并不宽阔,甚至有些单薄。

  但在这一刻,在昏黄的烛光下,却显得异常高大。

  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羞愧和感激。

  他们知道,赵野这是在救他们。

  也是在赶他们下船,好自己一个人去撞那座冰山。

  孙进咬了咬牙,整理好衣冠。

  钱通也深吸一口气,抹了一把脸。

  两人对着赵野的背影,整整齐齐地长揖到底,行了一个大礼。

  “赵侍御……保重。”

  声音哽咽。

  赵野没回头,只是挥了挥手,像是在赶苍蝇。

  脚步声响起,渐渐远去。

  门被关上。

  屋子里只剩下赵野一个人。

  和满屋子的卷宗,还有那份足以让朝野震动的“生死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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