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城六月的暑气仿佛一座无形的熔炉,将青石板路蒸腾出袅袅白汽。

  官道两旁的树鸣蝉嘶,声声都透着一股焦躁。

  然则,郑芝龙的心却比这炎夏的天气还要炽热几分。

  他端坐于宫中备下的马车之内,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身上崭新的官服。

  绯红色的袍衫,料子是上等的云锦,入手丝滑,微有凉意,胸前那块“云雁”补子在微晃的日光下金线闪烁,刺得人眼目生花。

  户部左侍郎,三品。

  自海上亡命之徒,到福建游击将军,再到如今位朝廷重臣,这种浸入骨髓的满足感,远比黄金万两更让他沉醉。

  马车辚辚,穿过一道道宫门。

  朱红的宫墙高耸,隔绝了外界的喧嚣。

  想到天子,郑芝龙心中那份醺然的得意便迅速冷却,继而转化为混杂着敬畏与狂喜的复杂情感。

  这份狂喜,源于他如今手中前所未有的权力。

  就在一月前,他族内一位德高望重的叔公自恃辈分,依然按着过去的规矩在福州府与几个盐商勾结,私下倒卖官盐,惹得福建按察使司盯上了他。

  本来这在过去不过是小事一桩,使些银子找找关系,总能抹平。

  可这次,按察使司的奏折还没递上去,福建镇抚司的锦衣卫便已直接登门喝茶。

  那位平日里在他面前都颇为倨傲的叔公,吓得三魂去了七魄,连夜派人快马加鞭赶到泉州,低声下气地求到了他郑芝龙的门下。

  郑芝龙端坐高堂,只淡淡回了一句:“知道了。”

  他并未如那位叔公所想动用任何旧日的关系去地方通融。

  他深知面对锦衣卫这把天子利剑,任何地方上的关系网都不过是土鸡瓦狗。

  郑芝龙不敢有丝毫耽搁,更不敢有半点隐瞒,当夜便亲自修书一封,将族叔所犯罪行原原本本地写明,以“户部左侍郎”的身份,用三百里加急的密奏直呈南京御前。

  在奏折的末尾,他伏地叩首,言辞恳切地写道:“臣治家不严,驭下无方,致使族人藐视国法,罪在臣身。恳请陛下念其初犯,且为臣留几分颜面,从轻发落。臣在此立誓,若有再犯,臣必亲手将其绑缚,送交有司,严惩不贷,以正国法!”

  天子的朱批,不过六日便已返回泉州。

  没有长篇大论的训斥,只有寥寥数语,却重如泰山:“法外无情,但念卿之功。小惩大诫,下不为例。此事交由郑爱卿全权处置,务必令族人知晓,何为王法。”

  几天后,那位被暂时羁押的叔公被放了出来,但随之而来的是皇帝的惩处——罚没其不法所得之十倍价款,充入市舶司。

  这件事尘埃落定之后,郑芝龙再次召集了所有郑氏族中的头面人物。

  这一次,议事堂内鸦雀无声。

  过去那些仗着辈分和旧日功劳对他阳奉阴违的族老们如今个个正襟危坐,连大气都不敢喘。

  郑芝龙没有疾言厉色,只是将那份有着天子朱批的密奏复本,轻轻放在了桌案中央。

  “诸位叔伯兄弟都看见了,”他的声音平静却极具穿透力,“陛下的恩典,只有这一次。”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个人惊惧的脸。

  “下一次,若再有人敢违逆新法,触犯朝廷的规矩,这份奏折写的就不是请罪,而是请旨正法了。到时候,我郑芝龙,会是第一个亲手行刑的人!”

  话音落下,满堂皆寂。

  随即,以那位叔公为首,所有族人齐刷刷地离席,对着郑芝龙长揖及地,异口同声:“谨遵家主号令!”

  从那一日起,族内再无人敢有异议。

  郑芝龙端坐高位,看着这些曾经桀骜不驯的族人如今俯首帖耳的模样,心中体验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

  皇帝给他的官职,远不只是一个虚名!

  它是一柄真正的尚方宝剑,是天子授权的象征。

  这种滋味,远比海上厮杀的胜利更让他沉醉。

  而那份敬畏,则来自于他对天子深不可测的战略布局的深刻理解。

  例如应对倭国“丝割符”的挑战,那数月前皇帝在密召他时,便已亲自定下的方略。

  事实证明,皇帝的远见远超他的想象。

  短短两月,倭国那些所谓的“丝割符”伙伴一夜之间便从垄断价格的特权商人,沦为了众多买家之一。

  长崎的生丝价格暴涨五成,几个世代依靠此法牟利的豪商濒临破产。

  最终,他们不得不派出使者,带着重礼,几乎是跪求大明市舶司能给予他们稳定的生丝配额。

  每当想起此事,郑芝龙便对御座上那位年轻的皇帝生出一种近乎仰视的惊惧。

  ……

  马车在东安门外缓缓停下。

  “郑大人,宫门到了,您请下车步行入内。”小太监尖细的嗓音在车外响起,态度恭敬。

  郑芝龙下了马车,早有另一名内侍上前引导。

  他心中充满了种种猜测。

  海关改制已初见成效,几处市舶司分司的税收节节攀升,远超预期。

  那陛下此刻突然召见,所为何事?

  穿过一道道宫门,四周越发肃静,侍卫的盔甲在朝阳下泛着冷光,宫人们垂首疾行,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这森严的皇城气象,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皇帝到哪,哪里就是权力的中心,容不得半点差池。

  怀着这份荣耀与敬畏交织的复杂心绪,郑芝龙终于来到了文华殿前。他再次整理衣冠,朝着殿门深深一躬,而后才迈步踏入了那座象征着大明帝国中枢的殿堂。

  文华殿内,异常的安静。

  大明天子正身着一袭常服,负手立于地图之前。

  他的目光,正专注地凝视着地图上那片广袤的蓝色海洋,以及星罗棋布的岛屿,神情专注,仿佛整个世界都已融入他深邃的眼眸之中。

  “臣,户部左侍郎郑芝龙,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郑芝龙不敢有丝毫怠慢,快步上前,行至殿中,便要俯身下拜。

  “郑爱卿,免礼。”皇帝的声音从前方传来,温和而平静,他转过身,脸上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赐座。”

  一名小太监立刻搬来一个锦墩。

  郑芝龙谢恩后,只敢侧着身子,坐了半个臀部,腰背挺得笔直。

  皇帝缓步走到他面前,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目光温和:“爱卿一路从泉州赶来,面有倦色。身子骨方是成事之基石,不可不察啊。”

  这番话,如同一股暖流瞬间涌遍郑芝龙的全身,一时间竟有些受宠若惊,连忙起身躬拜:“谢陛下隆恩!臣……臣粉身碎骨,亦难报陛下知遇之恩!”

  “坐下说话。”皇帝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

  待郑芝龙重新坐定,皇帝才开口问道:“说说吧,这几个月,市舶司的差事,办得如何了?”

  一谈到正事,郑芝龙立刻来了精神。

  他清了清嗓子,从袖中取出一本早已准备好的账册,恭敬地呈上,同时朗声汇报道:“回陛下!托陛下天威,海关改制,成效卓著!自新法推行以来,仅仅五月单月,松江、宁波、泉州三处市舶司,刨除所有官吏俸禄、港口维护之开销,实收关税银,共计一十二万三千七百二十四两!”

  “按此趋势,臣与司内同僚仔细核算过,待秋季商船大批回航,税收还将激增。臣敢担保,只此三处,今年全年入库之税银,必可冲破一百五十万两大关!若再算上广州府,二百万两亦非难事!”

  他说到此处,脸上泛起激动的红光,声音也高昂了几分,忍不住补充了一桩趣事:

  “陛下,您是没瞧见那些倭国大名的使者。昔日他们何等倨傲,如今却在我市舶司衙门外排队,捧着金银,只为求得比旁人多一百担生丝的配额。

  其中平户藩的藩主甚至遣其长子前来,在臣的府邸外枯等三日,只为见臣一面,言辞恳切,几近哀求。此等扬眉吐气之景,实乃我大明未有之盛况啊!”

  郑芝龙满心以为,这足以充盈国帑的巨额税银,以及那桩大涨国威的倭国趣闻,定能引来陛下的龙颜大悦。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皇帝听完这番汇报脸上并无太多波澜。

  他只是接过那本账册随意翻看了两页,嘴角泛起一抹淡淡的笑意,颔首道:“嗯,不错。是个不错的开始。”

  仅此而已。

  那语气平淡得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那巨额的财富在他眼中,似乎并不值一提。

  殿内的气氛,瞬间起了微妙的变化。

  郑芝龙方才那股汇报战功的满足感,被皇帝这淡然的反应一盆冷水浇下,渐渐凝固。

  他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皇帝,不明白自己哪里说错了。

  皇帝将账册随手放在一旁的案几上,转而踱步回到那巨大的地图前。

  他凝视着图上那片蔚蓝,沉默了片刻,方才幽幽开口。

  “银子,是要搞的。国库空虚,处处都要用钱。新军要饷,水师要船,河工要修,百姓要赈济……没有银子,寸步难行。”

  他的声音顿了顿,话锋陡然一转,一股无形的压力瞬间弥漫开来。

  “但是,光有银子,还不够。朕还想……开疆拓土。”

  此言一出,郑芝龙猛地抬起头。

  这,才是天子召见他的真正目的。

  图穷,匕见!

  郑芝龙僵在座位上,一动也不敢动,连呼吸都仿佛停滞了。

  开疆拓土?

  皇帝没有理会郑芝龙内心的惊涛骇浪。

  他的目光依旧牢牢锁定在那副《坤舆万国全图》上。

  他的手指缓缓地从大明那雄鸡般的版图上划过,越过东南沿海曲折的海岸线,最终重重地落在了福建外海,一个形如番薯的巨大岛屿之上。

  对于郑芝龙,皇帝除了让他整顿海关,严查走私,并未下达任何与东番直接相关的军令。

  郑芝龙也一度以为,皇帝的这个宏愿或许要等到几年之后,等到新式战船如林、新式火炮遍布之时,才会真正付诸实施。

  他以为自己的任务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依旧只是为皇帝看好钱袋子。

  但今日,他明白了。

  陆上的准备已经陆续展开,现在,轮到海上了。

  在郑芝龙心神激荡,久久无法平复之际,皇帝已再次缓缓转过身来。

  他所有的雄心壮志,所有的宏伟蓝图,在这一刻,都收敛回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之中,他静静地看着郑芝龙,目光锐利得仿佛能刺穿他的灵魂,看透他内心所有的盘算与权衡。

  良久的沉默之后,皇帝开口了。

  “郑爱卿,做大事,谋定而后动。提前数月,乃至数年的准备,都是必要的。”

  皇帝的声音平静而沉稳,仿佛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

  “朕的龙旗,终究要靠你的船队,才能插上热兰遮城的城头。朕的战舰再坚,火炮再利,若无你这样熟悉海情,久经战阵的宿将统领,也只是一堆漂在水上的废铁。”

  “所以,朕今日问你,”皇帝的目光陡然变得无比威严,充满了压迫感,“从现在开始,你,以及你的船队,可有信心……为朕,也为我大明,做好拔掉这颗毒钉的准备?”

  这不再是一个遥远的战略构想,而是一个明确的,即将启动的指令。

  抉择的压力,与建功立业的无上诱惑,在这一瞬间化作沉甸甸的实体,重重地压在了郑芝龙的肩上。

  整个大殿,静得能听到他自己那狂乱的心跳声。

  窗外,蝉鸣依旧。

  但那尖锐的鸣叫,在此刻钻入他的耳中,却幻化成了另一种声音——是滔天巨浪的咆哮,与舰炮齐发的轰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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