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当空,正悬于宴山之巅,将整座山寨炙烤得一片白炽。

  刺目的阳光无情地灼烧着山岩,也清晰地映照出昨夜那场血战的惨烈痕迹。

  石壁上泼洒的暗红血渍尚未干透,刀剑劈砍留下的森然白印纵横交错,无声诉说着亡魂的嘶吼。

  山寨之内,此刻却弥漫着劫后余生的狂喜与喧嚣。

  官兵,早彻底投降了!

  俘虏的数量多得像漫山遍野的蝗虫,简陋的宴山寨牢笼根本塞不下。

  更令人头疼的是,骤然多出的几千张吃饭的嘴,足以将山寨本就不丰裕的存粮啃噬殆尽。

  无奈之下,众人只得将那些非武者的、价值低微的官兵如驱赶牲口般撵下山去,只留下身负武功的头目和高手。

  即便如此,想要将这些桀骜的武者俘虏处理好,依旧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所幸,官兵们早已魂飞魄散,斗志尽丧,如待宰羔羊般任人摆布。

  这才让宴山寇们的善后工作顺畅了许多。

  整个山寨,本该沉浸在大胜的亢奋与劫掠的狂欢中。

  然而……

  一股沉重的阴霾,却无声无息地笼罩下来,压得那喧嚣都显得有些失真。

  因为一个噩耗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缠上了每个人的心头——

  寨主“傲刃雄魁”尹雷凌,身中六扇门奇毒,已然时日无多!

  这份沉重的悲恸,压过了胜利的喜悦。

  聚义堂外,几名对尹雷凌死心塌地的老兄弟,如同沉默的石像般守候着。

  大门紧闭,将外界的喧嚣与光亮隔绝。

  堂内光线昏沉,死寂无声。

  唯有两人。

  主座之上,尹雷凌深陷在那张象征着他无上权威的虎皮大椅中。

  剧毒早已侵蚀入骨,他面如金纸,透着一股不祥的死黑,每一次呼吸都如同破旧的风箱般艰难。

  那曾挺拔如松的魁梧身躯,如今连维持一个端坐的姿态都耗尽了他仅存的气力,微微颤抖着。

  但他依然固执地挺直脊梁,枯瘦的手指死死抠住冰冷的扶手,青筋暴起。

  纵使行至生命尽头,他也要用最后的力量,捍卫属于“傲刃雄魁”的尊严!

  陪伴在他身侧的,只有“白衣文士”白逸。

  这位素来以智计冷静著称的谋士,此刻望着座上那形销骨立、死气弥漫的身影,只觉心如刀绞,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与酸楚直冲喉头。

  眼眶也瞬间便红了。

  他跟随尹雷凌多年,亲眼见证这位豪杰如何叱咤绿林,聚拢八方豪杰,一手缔造了这宴山寨的基业。

  往昔峥嵘岁月,并肩作战、快意恩仇的种种,恍如昨日重现,鲜活无比。

  可转眼间,昔日并肩作战的兄弟们如同秋叶般凋零逝去。

  如今,竟连这宴山的擎天之柱,也要轰然倒塌了!

  “寨主……”

  白逸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他强忍着哽咽:

  “属下……属下无能!”

  他猛地跪倒在冰冷的地砖上,额头重重叩下,发出沉闷的声响:

  “我令人将那帮官兵头目又拷问了一遍!一遍又一遍!可是……可是……”

  他抬起头,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那‘木神丹’的解药,连长州六扇门统领李暮云都一无所知!恐怕……恐怕唯有擒风那贼子才知晓!”

  “如今擒风已死,这毒……这毒……”

  他喉头哽住,再也说不下去,只能以额触地,失声痛哭,肩膀剧烈地耸动。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

  尹雷凌用尽全身残存的气力,绷紧每一寸肌肉,竭力维持着挺直的坐姿。

  他长长地、极其缓慢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带着一种看透宿命的苍凉:

  “时也……命也……”

  声音嘶哑,如同砂纸摩擦:

  “我尹雷凌……纵横一生……今日死于毒药……总好过……死在那些狗官之手……死在宵小鼠辈的暗算之下……”

  他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

  “更何况……那宋江……终究……给了我最后的体面……”

  话音未落,尹雷凌那只虚弱且布满毒斑的手,猛地伸出,如同鹰爪般死死抓住了白逸的肩膀!

  那力道之大,让猝不及防的白逸浑身一震,惊愕地抬起头。

  只见尹雷凌眼中爆发出最后一丝异样的神采,那是一种混合着强烈不甘与渺茫希冀的火焰。

  他死死盯着白逸的眼睛,声音急促而充满期待:

  “白逸!若……若我将寨主之位……传给你……”

  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待我死后……你……你能压得住那宋江吗?”

  “能让……宴山寨……不落入……旁人之手吗?”

  这近乎呓语的问话,暴露了他心底深处最后、也是最不切实际的挣扎。

  他绝不甘心看着自己一手建立的基业,如此轻易地落入宋江掌中!

  白逸愣住了,心猛地沉了下去。

  看着寨主眼中那微弱却执拗的火焰,他多想此刻能说出一句安慰的谎言,哪怕是欺骗也好。

  但……他做不到。

  对尹雷凌的忠诚刻入了他的骨血,他从未对这位亦兄亦主的男人说过半句虚言。

  更何况,此事关乎整个山寨的存亡兴衰,一句轻率的承诺,可能将所有人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挣扎与痛苦在眼中翻腾。

  最终,白逸只能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

  那动作沉重得仿佛有千斤重担。

  尹雷凌眼中的火焰,随着白逸的摇头,如同风中残烛般,“噗”地熄灭了。

  最后一丝侥幸也彻底粉碎。

  他无力地松开抓住白逸肩膀的手,那手颓然垂下,砸在冰冷的扶手上。

  他缓缓闭上双眼,一声悠长、沉重、仿佛抽尽了生命最后所有力气的叹息,在死寂的聚义堂中幽幽回荡。

  这叹息声中,是无尽的失落与彻底的认命。

  他自己何尝不明白,那点期待,不过是镜花水月?

  如今的宋江,携大破官兵之威,尤其破晓时分那宛如天神下凡般力挽狂澜的身姿,早已如烙印般刻入所有寨众心中。

  他的威望,已如日中天,无人可撼动了。

  “白逸……”

  尹雷凌的声音虚弱得几不可闻,气若游丝:

  “我这一生……已无牵挂……唯一放不下的……便是这宴山寨……”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力气:

  “我死之后……请你……继续……帮宴山寨……”

  他没有说“帮宋江”,但两人心知肚明,未来的宴山寨,宋江必为主宰,白逸若想留下,也只能屈居其下。

  白逸嘴角泛起一丝苦涩至极的弧度,带着浓浓的自嘲与悲凉:

  “那宋江,未必能容我……”

  他抬眼,望向虚空,声音带着决绝与疲惫:

  “属下……打算退隐江湖,为寨主守墓余生。”

  他太清楚自己的处境了。

  他非宋江嫡系,甚至曾长期与其针锋相对。

  更关键的是,在这场关乎山寨存亡的战争中,他引以为傲的智谋却连连失算,这足以让任何新主轻视。

  宋江,恐怕正眼都不会瞧他这个“过时”的军师。

  尹雷凌闻言,吃力地微微摇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

  “不可……你的本事……智谋……不能……就此埋没……”

  他努力聚焦涣散的目光,定定地看着白逸:

  “那宋江……有……容人之度……否则……他早杀我了……他……定能容你……”

  他枯槁的脸上泛起一丝回光返照般的急切:

  “白逸!宴山寨的未来……我是……看不到了……请你……替我看看!”

  “替我好好看看……宴山寨在宋江的率领之下……能……能达到何等的高度!”

  他猛地抓紧扶手,指甲几乎要嵌进木头里,眼中迸发出最后的光芒,那是临终前最沉重的托付:

  “这……是我对你……最后的……请求!!”

  话音未落,尹雷凌面色陡然剧变!

  一股浓稠如墨的黑血猛地从他口鼻之中狂涌而出,顺着胡须滴落,在那张象征着权力的虎皮上洇开触目惊心的暗斑!

  “寨主!”

  白逸肝胆俱裂,失声惊呼,手忙脚乱地端过旁边早已备好的药汤:

  “快!服药!”

  尹雷凌却用尽最后的力气,猛地一挥手,将那药碗打翻在地!

  褐色的药汁四溅,碎裂的瓷片如同他破碎的生命。

  他自己的身体,他最清楚。

  这些普通汤药,根本对他的处境毫无帮助。

  那丝维系生命的微弱火苗,已在风中摇曳到了极致。

  “扶我……出去……”

  他用气声艰难地说道,目光投向那紧闭的大门,投向门外……那属于他的山寨和兄弟。

  白逸鼻头一酸,热泪再次涌出。

  他强忍着巨大的悲痛,小心翼翼地将尹雷凌那几乎失去重量的身躯搀扶起来。

  那曾经如山岳般魁伟的躯体,此刻轻飘飘的,颤颤巍巍的。

  每一步挪动,都伴随着尹雷凌压抑不住的痛苦喘息。

  “吱呀!”

  沉重的聚义堂大门,被白逸用肩膀缓缓顶开。

  刹那间!

  正午时分炽烈到刺眼的阳光,如同金色的洪流,猛地倾泻进来,将门内门外两个世界骤然连通,也将门廊下搀扶站立的两人完全笼罩。

  阳光如此灼热,却驱不散尹雷凌身上那浓得化不开的死气。

  “寨主出来了!”

  一声带着哭腔的呼喊如同投入水面的石子。

  瞬间,山寨中的人群如同被磁石吸引,从四面八方,带着各异的神情,沉默而迅速地向着聚义堂门口聚拢过来。

  悲伤、惶恐、茫然、敬畏……种种情绪在空气中无声地交织、弥漫。

  人越聚越多,层层迭迭,黑压压一片。

  尹雷凌在白逸的全力支撑下,如同风中残烛般静静站立在刺目的光晕里。

  他那双浑浊的眼睛却穿透人群,似乎在执着地搜寻着什么。

  终于。

  人群后方一阵骚动,如同潮水分开。

  只见梁进在雷震、钟离撼等心腹的簇拥下,龙行虎步,大步流星地走来。

  他身姿挺拔,步履沉稳,身上那股无形的气势,让拥挤的人群不由自主地为他让开一条通路。

  尹雷凌的目光终于捕捉到了那个身影。

  他极其艰难地、幅度微小地,冲着梁进的方向,颔了颔首。

  那是一个无声的交接,一个时代的落幕向另一个时代的开启,致以最后的、沉重的致意。

  随后,尹雷凌深吸一口气,这几乎耗尽了他肺部最后一丝空气。

  他用尽全身残存的所有力量,冲着眼前黑压压的人群,发出了他生命中最后的声音:

  “各位……兄弟……”

  声音嘶哑、断续,却异常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山寨上空:

  “我尹雷凌……身中……剧毒……时辰……到了……”

  这句话,如同丧钟敲响。

  那几个忠心耿耿的老兄弟,再也抑制不住,悲声痛哭,涕泪横流。

  整个山寨,也被一股巨大的悲凉所攫住。

  无论过往如何,尹雷凌终究是带领他们走过风风雨雨的老寨主。

  看着他如今油尽灯枯、命悬一线的惨状,一股物伤其类的沉重感压在每个人心头。

  现场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如同呜咽的寒风,在人群中此起彼伏。

  白逸用尽全力搀扶着尹雷凌,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寨主的身躯正在急速地失去支撑的力量,变得越来越沉,越来越软。

  全靠他灌注了内力的手臂死死箍住,才勉强维持着站立的姿态。

  只要他稍一松懈,这位曾经叱咤风云的“傲刃雄魁”,便会如同朽木般轰然倒地。

  这份认知,如同冰冷的匕首,反复切割着白逸的心。

  英雄末路,竟至于此!

  怎能不令人痛彻心扉,唏嘘长叹!

  尹雷凌的目光缓缓扫过一张张熟悉或陌生的面孔,那只枯瘦的手死死抓住白逸的手臂,仿佛那是他连接这世间的最后绳索。

  他积聚起生命中最后的一丝清明,一字一顿,如同刻石般宣告:

  “国……不可一日无君……山寨不可一日……无主……”

  “我……已将死……山寨却还需……英豪……继续领导……”

  “故……我决定……将寨主之位……传于……传于……”

  尹雷凌闭上了眼睛,胸膛剧烈起伏,仿佛在进行着天人交战。

  时间仿佛凝固了。

  聚义堂前,落针可闻,所有人的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

  最终,他猛地睁开双眼,那眼中是认命的灰败,也是最后的决断。

  他颤抖着,极其艰难地抬起一只枯槁的手臂。

  用尽最后的气力,尹雷凌指向了人群中央那个如同磁石般吸引着所有目光的身影——

  梁进!

  “传于……宋江!!”

  “以后……宋江……便是……山寨之主……”

  “由他……率领山寨……我……死而……无憾……”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全场依旧是一片死寂。

  这个结果,早已在每个人心中预演了千百遍。

  由实力与威望皆如日中天的宋江继任,是众望所归,亦是唯一的可能。

  无数道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瞬间聚焦在梁进身上。

  那目光中蕴含的,是强烈的尊敬,是狂热的崇拜,是如同仰望神祇般的绝对信任!

  梁进面色肃穆,迎着众人的目光,抱拳正欲开口……

  “噗通!”

  一声沉闷的声响,打破了死寂!

  只见尹雷凌那只高高抬起、指定继承人的手臂,如同断了线的木偶,猛地垂落下来砸在了身躯之上!

  紧接着,他那颗高昂的头颅也无力地向下一耷拉,双目永远地阖上。

  胸腔中最后一口浊气呼出之后,再无声息。

  他死了。

  一代绿林豪雄,“傲刃雄魁”尹雷凌,就此溘然长逝!

  生命的气息,如风中之烛,彻底熄灭。

  “寨主——!!!”

  撕心裂肺的悲号瞬间炸响!

  那几个老兄弟如同被抽去了脊梁,哭喊着扑倒在地,疯狂地叩首。

  更多的人被这巨大的悲伤击中,悲愤的哭喊声此起彼伏。

  白逸的泪水终于决堤!

  他死死地、用尽全力抱住尹雷凌迅速冰冷僵硬的尸身,用自己的身体作为最后的支架,不让这位逝去的枭雄倒下!

  他要让寨主,以站立的姿态,走完这世间的最后一程!

  这悲怆的一幕,如同瘟疫般迅速感染了整个山寨。

  巨大的哀伤席卷了每一个人。

  哭泣声、哀嚎声连成一片。

  越来越多的人双膝一软,朝着那挺立在聚义堂前、沐浴在刺目阳光下的逝者身影,重重地跪了下去!

  “寨主啊!!!”

  “老寨主!!!”

  悲声震天!

  就连簇拥在梁进身边的不少山寨兄弟,此刻也感念尹雷凌的过往功绩与临终托付,纷纷红着眼眶,跪倒尘埃。

  死者为大,跪送老寨主最后一程,在他们心中天经地义。

  然而,这山呼海啸般的跪拜,却让梁进皱起眉头!

  他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

  这尹雷凌,临死还给他出了道棘手的难题——

  跪,还是不跪?

  他若不跪,在这群情悲恸的时刻,必然显得冷酷无情。

  刚刚凝聚起的无上威望,难免会因此蒙尘,人心或将动摇。

  他若跪了,那破晓时分如天神般力挽狂澜、凌驾众生的神明形象,便会受损。

  更要紧的是,让他向一个曾是对手的人屈膝?

  这念头让他心底涌起一阵强烈的不快与抵触。

  一时间,梁进进退维谷!

  一股无形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

  关键时刻,需要有人打破僵局!

  甚至……需要有人来扮演那个“恶人”,转移这沉重的焦点。

  梁进眼角的余光飞快地扫过身旁的雷震和钟离撼。

  只见两人眉宇间尽是愤懑不平,胸膛剧烈起伏,显然对这跪拜场面极其抵触,绝无下跪之意。

  梁进心中暗暗摇头。

  这两人性格刚烈,冲锋陷阵是好手。

  但要他们在这种微妙时刻揣摩上意、化解困局,却是难为他们了。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时刻!

  一个尖锐、充满怨毒与挑衅的声音,如同淬毒的匕首,猛地撕裂了悲恸的氛围,狠狠刺入每个人的耳膜:

  “尹雷凌?!他早就该滚下寨主之位了!”

  “多少次?!就因为他刚愎自用,判断失误,害死了多少好兄弟?!”

  “当初要不是他听信那个狗屁‘盗圣’的鬼话,我爹孟广又怎么会死得那么惨?!连个全尸都没留下!!”

  这恶毒的指责如同冷水泼入滚油!

  瞬间点燃了所有人的怒火!

  无数道饱含杀意的目光,齐刷刷地循声怒视而去!

  只见一个身材高大、面容原本颇为英俊的年轻人,如同疯狗般从人群后冲了出来。

  正是失势已久的“玉面摧岳”孟威!

  他双目赤红,满脸扭曲的恨意,不管不顾地直冲向被白逸搀扶着的尹雷凌尸身!

  “拦住他!”

  “孟威!你疯了?!”

  群情激愤!

  立刻有数名壮汉怒喝着扑上前,死死拦住了状若疯狂的孟威。

  一道道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恨不得在他身上烫出窟窿!

  昨夜之战,尹雷凌虽有决策失误,但他断后死战,才让众多兄弟能够顺利退回山寨?

  他被俘后受尽折磨,更是被官府毒害致死!

  如今尸骨未寒,竟有人敢如此亵渎?

  这简直是在挑战所有人心中的底线!

  孟威被众人死死拦住,挣扎着,嘶吼着,如同困兽:

  “怎么?现在看我爹死了,我孟威失势了,你们就敢拦我了?!”

  他脸上肌肉扭曲,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疯狂:

  “我孟威是没本事!但我也是条汉子!有什么说什么!”

  “他尹雷凌就是无能!就是该死!”

  这不知悔改的狂悖之言,彻底激怒了众人。

  一双双拳头捏得咯咯作响,眼中喷火,若非尚存一丝理智,恨不得立刻扑上去将这狂徒撕成碎片!

  “孟威!住口!”

  白逸气得浑身发抖,须发皆张,厉声怒斥!

  若非要支撑寨主尸身,他恨不能立刻冲过去亲手毙了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

  孟威却像是被这声呵斥彻底点燃,他猛地扭头,冲着白逸发出一声更加刺耳的冷笑:

  “白逸!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叫我住口?!”

  他指着白逸的鼻子,唾沫横飞:

  “你不是自诩‘宴山第一智囊’吗?就是你!三番两次判断错误!才让那么多兄弟白白送了性命!”

  “你才是害死他们的罪魁祸首!你有什么脸站在这里?!”

  白逸被这诛心之言气得眼前发黑,胸口剧烈起伏。

  他指着孟威的手指颤抖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觉喉头腥甜!

  就在这混乱不堪、怒火即将失控的当口!

  梁进的目光却落在了状若疯癫的孟威身上,眼神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芒。

  昨夜大战,此人龟缩不出,既未投敌,也未出力,如同隐形。

  其父孟广死后,他更是心气尽丧,自囚于室。

  可偏偏在这万众跪拜、自己陷入两难的关键时刻,他却像条疯狗般跳出来,矛头直指尹雷凌和白逸的威望……

  “他是……在为我解围?”

  梁进心思电转,瞬间转过数个念头:

  “还是……仅仅是个彻底崩溃、逮谁咬谁的废物?”

  答案,一试便知。

  若是前者,或可一用。

  若是后者……梁进眼底掠过一丝冰冷的杀机。

  那正好拿他的命来给众人发泄情绪,给自己立威,也彻底打破眼前这令人不快的跪拜僵局!

  主意已定,梁进不再犹豫。

  他身形微动,一股无形的、仿佛山岳倾轧般的磅礴气势骤然弥漫开来!

  所有挡在他与孟威之间的人,都感到呼吸一窒,如同被无形的大手推开,不由自主地、敬畏地向两旁退开,瞬间让出一条直达孟威面前的通道。

  梁进步伐沉稳,一步一步,如同踏在众人的心跳之上,朝着孟威走去。

  孟威看着梁进一步步逼近,那高大英俊的脸庞上,疯狂之色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难以抑制的惊惧!

  他喉头剧烈地滚动了一下,额角、鬓边,大颗大颗的冷汗不受控制地渗出、滚落。

  当梁进最终站定在他面前时,孟威感觉自己的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梁进的身高明明不及他,可此刻在他眼中,却如同巍峨山岳,散发着令他灵魂战栗的恐怖威压!

  梁进的目光,冰冷而锐利,如同实质的刀锋,牢牢锁定了孟威。

  片刻。

  他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蕴含着雷霆万钧之力,清晰地传遍全场:

  “放肆!”

  “尹老寨主为山寨殚精竭虑,功勋卓著,岂容你在此信口雌黄,肆意污蔑?!”

  这话语如同定海神针,铿锵有力。

  也瞬间得到了所有悲愤寨众的共鸣!

  “宋寨主说得对!”

  “孟威狗贼!闭嘴!”

  ……

  一时之间,各种叫好声、怒斥声轰然响起。

  梁进的目光却依旧死死钉在孟威脸上,观察着他最细微的反应。

  若孟威识时务,此刻就该低头,配合梁进化解窘境。

  若他真是条疯狗,定会继续狂吠,将矛头指向自己。

  那正好名正言顺,杀狗立威!

  只见孟威听到梁进这义正词严的呵斥后,脸上的疯狂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恐慌和……茫然。

  他眼神闪烁,不敢与梁进对视。

  最终,竟在梁进那无形的威压之下,如同被抽掉了骨头般,深深地、颓然地垂下了那颗曾经高傲的头颅,默然无声!

  没有反驳,没有狂吠!

  梁进心中了然。

  他已经明白了孟威的用意。

  于是梁进当即再进一步,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跪下!”

  “向尹老寨主——叩首谢罪!”

  孟威闻言,身体猛地一颤,却没有任何犹豫。

  “噗通”一声。

  他双膝重重砸在坚硬的地面上,尘土飞扬!

  他抬起手,左右开弓,“啪啪”两声脆响,狠狠地抽在自己英俊的脸上,瞬间留下两道清晰的红肿指印!

  “宋……宋大哥教训的是!是我糊涂!是我猪油蒙了心!”

  孟威的声音带着哭腔和一种刻意的卑微,他转向尹雷凌尸身的方向,额头重重磕下,咚咚作响:

  “尹老寨主!刚才是孟威失心疯了!说了混账话!是我孟威不是人!”

  “是我因丧父之痛乱了方寸,迁怒于您!求您老人家在天之灵……宽恕我吧!”

  他一边语无伦次地忏悔着,一边咚咚咚,又是三个结结实实的响头磕了下去。

  额头上瞬间一片青紫,微微肿起。

  山寨众人看到这一幕,脸上激愤的怒火才稍稍平息。

  同时,他们看向梁进的目光,敬畏之情更深一层!

  连白逸军师都喝止不住的疯狗,宋寨主一声呵斥,便让他当众自扇耳光、磕头认罪!

  这威望,这气势,当真是无人能及!

  梁进看着孟威这副摇尾乞怜的狼狈相,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的弧度。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他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

  “孟威,起来吧。”

  然而,孟威不仅没有起身,反而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手脚并用地朝着梁进跪爬过来!

  他脸上混杂着血污、泪水和尘土,狼狈不堪,眼神中只剩下最卑微的乞求:

  “宋大哥!不!不!宋寨主!寨主大人!”

  他语无伦次,声音因恐惧而尖锐:

  “以前是我有眼无珠!是我该死!是我愚蠢透顶!得罪了您!”

  “求您!求您大人大量!给我一条生路!给小的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吧!”

  他涕泪横流,额头再次疯狂地砸向地面,每一次撞击都发出沉闷的响声,鲜血很快染红了他面前的地面:

  “小的以后就是寨主您身边最忠实的狗!您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您让我咬谁,我就咬谁!”

  “求您收下小的这条贱命吧!求您了!求您了!”

  咚咚咚的磕头声,如同绝望的鼓点,持续不断。

  他和梁进之间的确曾有过龃龉旧怨。

  孟威以前敢跟梁进作对,无非是仗着他的父亲,也认为梁进他得罪得起。

  但如今……一切都变了!

  父亲暴死,最后可能的庇护伞尹雷凌也撒手人寰!

  而梁进……已然在尸山血海和如神战绩的加持下,登上了山寨中权力的巅峰!

  梁进甫任寨主,权力交割之际,必然要对山寨人事进行梳理、重整。

  像孟威这样失势无根、曾与寨主有隙的旧派子弟,无疑是清洗名单上的首选。

  即便梁进念旧情放他一马,将他逐出山寨。

  对于已经树敌无数、又被官府死死扣上“劫掠赈灾银”滔天罪名的孟威而言,那也等同于一条死路!

  天下之大,却已无他容身之所!

  求生!

  此刻,唯有求生,是压倒一切的欲念!

  孟威看似癫狂的表演下,是冰冷到极点的清醒。

  自从父亲死后,他彻底失势之后,他变得无比清醒,也才明白自己以前是多么愚蠢。

  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刚才那稍纵即逝的机会,以辱骂尹雷凌的方式自污表态,看似鲁莽,实则精准地替梁进“解围”并递上了“投名状”。

  此刻,他跪爬、磕头、自辱为狗,更是在用最卑微的方式宣告彻底的臣服!

  在绝对的力量和生死的鸿沟面前,什么仇恨、什么尊严,都被生存的本能碾得粉碎!

  唯有摇尾乞怜,才可能换来一丝苟活的缝隙!

  而周围的山寨兄弟看着孟威这副卑躬屈膝、毫无骨气的模样,厌恶之情达到了顶点。

  “呸!软骨头!”

  有人毫不掩饰地朝着地上啐了一口浓痰。

  “真给孟广爷丢脸!”

  鄙夷的议论声嗡嗡响起。

  绿林好汉,最重骨气,最恨的便是这种摇尾乞怜的狗!

  梁进看着脚下磕头如捣蒜、额头血肉模糊的孟威,脸上的笑容终于清晰了一些。

  他缓缓伸出手。

  孟威见状,如同受惊的兔子,又立刻像哈巴狗一样,慌忙将高大的身躯弯得更低,主动将头颅凑向梁进的手掌。

  梁进的手,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随意,如同拍打一只听话的宠物般,在孟威沾满血污和泥土的头顶上,轻轻拍了两下。

  孟威不仅不觉羞耻,反而面上讨好之意愈浓。

  梁进的声音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

  “孟威,你这是什么话?都是寨中兄弟,何谈得罪?”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郑重:

  “更何况,眼下正有一件要事,非你不可。”

  孟威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光芒!

  寨主愿意让他办事?!

  这意味着……他这条命……保住了?!

  梁进看着他,清晰地说道:

  “你父亲孟广,与尹老寨主乃是金兰兄弟,情同手足。论亲疏,你当是尹老寨主的子侄辈。”

  “由你来操办尹老寨主的后事,最是名正言顺,也最能告慰老寨主在天之灵。”

  他目光扫过众人,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记住!务必——风风光光!体体面面!”

  “让尹老寨主,走得荣耀!让绿林同道,都看看我宴山寨的义气与气魄!”

  孟威被这突如其来的恩典和巨大的转折冲击得晕头转向,随即是劫后余生的狂喜!

  他激动得浑身发抖,语无伦次地保证:

  “寨主放心!寨主放心!小人一定竭尽全力!办得风风光光!绝不让寨主失望!”

  梁进满意地点点头。

  这孟威很懂事,那他便还有价值。

  领导用人,不能只用正人君子,也需要懂得用卑鄙小人。

  如今梁进身边刚烈忠义之士很多,但懂得揣摩上意和能干脏活、愿背骂名的人正缺。

  孟威,正好可以填充这个位置。

  随后,梁进脸上的笑容倏然收敛。

  他越过众人,几步便登上了附近一座高台。

  目光如电,扫视全场,声音如同滚雷般炸响,瞬间盖过了所有的悲泣与议论:

  “同时,广发讣告!给我遍传绿林道!给各州各府,所有山头、水寨、帮会的魁首、当家,都送上请柬!”

  “就说我宴山寨,恭请天下英雄,前来送尹老寨主——最后一程!”

  这掷地有声的命令,带着一种宣告天下的豪气!

  紧接着,梁进的声音陡然变得激昂、悲愤:

  “兄弟们!尹老寨主!是死于谁手?!”

  他厉声喝问。

  “狗官!六扇门!”

  人群中爆发出怒吼。

  梁进微微点头:

  “对!是死于朝廷鹰犬的剧毒之下!”

  “此仇不共戴天!我们——该不该报?!”

  所有人嘶声竭力呼喊起来:

  “该报!!”

  山呼海啸般的回应,瞬间点燃了所有人压抑的怒火!

  尹雷凌中毒后那痛苦挣扎、生不如死的惨状,再次浮现在每个人眼前!

  血债,必须血偿!

  梁进猛地一挥手,指向山下,仿佛指向那辽阔的长州大地:

  “如今官兵主力已被我们一举击溃!长州境内,兵力空虚!这正是我们为尹老寨主复仇雪恨的天赐良机!”

  他目光灼灼,如同燃烧的火焰:

  “长州城中!狗官云集!就用他们的狗头,来祭奠尹老寨主的在天之灵!所以——长州城!是我们的第一个目标!”

  “平城郡王!骄奢淫逸!鱼肉百姓!其王府之中,堆满了榨取我黎民血汗的民脂民膏!抢了他!夺回属于我们的东西!所以——平城郡王府!是我们的第二个目标!”

  梁进的声音拔高到了顶点,如同惊雷炸响,带着无与伦比的煽动力和铁血豪情:

  “这一次!我们——杀狗官!抢王府!!”

  “用狗官的血!用王府的财!来告慰尹老寨主的英灵!为老寨主——报!仇!雪!恨!”

  杀狗官!抢王府!为老寨主报仇!

  梁进这句号令,简短、直接、粗暴却直指绿林豪杰心窝。

  它如同点燃烽火的火种,精准地引爆了所有山贼骨子里最原始的欲望!

  复仇的快感!

  劫掠的贪婪!

  一股被压抑太久、需要发泄的狂暴!

  热血瞬间沸腾!

  “报仇!!!”

  雷震第一个振臂怒吼,声如炸雷!

  “报仇!!!”

  钟离撼紧随其后,双目赤红!

  “报仇!!!”

  “报仇!!!”

  “报仇!!!”

  ……

  整个宴山寨,彻底沸腾!

  成千上万个喉咙发出的怒吼,汇聚成一股足以撼动山岳、撕裂云霄的复仇洪流!

  声浪一波高过一波,在宴山的上空反复激荡,久久不绝!

  宴山贼寇,将以血与火,为旧主送行,向整个长州宣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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